“那天,正是我三孙儿大喜之日。我也听闻过一些流言蜚语,还以为是凡人迷信,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接亲过来,拜到高堂,也无事发生,才放下心来,夫妻对拜时,忽而起了一阵妖风……” “那妖风卷着无数桃瓣,带有一股迷人心神的花香,别说我那三孙儿,就连座上的我,也差点昏迷过去,修为不济的亲友倒了一地。” “我赶忙闭息,大怒拔剑出手,却只拦了一下,刺破了那妖的皮肉,自己反倒被它一掌拍得吐血飞出……观其境界,应是结丹初期的修为,好在它一心劫走新郎,没有继续动手,否则我祁家怕是要……唉!” 那灵剑尖端沾染了一抹淡青色的妖血,溢散着淡淡妖力。 谢征感受了番那股气息,沉吟道:“似乎……并非妖兽。” “不是妖兽?”傅偏楼一挑眉,也凑过来,“那便是妖精?你说那妖风里有桃瓣,怕不是只桃花妖。” 谢征想了想,不是没可能。 “不论它是什么妖,既然害了人,就是恶妖。”他握住佩在腰间门的化业,目光一瞬冷然,“当斩。” 结丹初期么……正巧,他也是。 用来试试剑,倒不错。 傅偏楼向那祁老祖道:“虽说有些猜测,但祁云山这样大,那妖若躲藏起来,怕很难寻。这点血里剩下的气息太浅太散,也不足以施展什么追踪之法。先想想如何找到它吧。” “二位道友放心,这些时日里,我们已想出了一个办法。” 祁老祖看他们面上毫无惧色,不禁一喜,说道,“不过……大抵要委屈两位一下。” 委屈? 傅偏楼眨眨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那妖既然爱掳走样貌出众的新郎,给它这枚诱饵便是。祁家本已准备好了人,就等两位过来,只不过……” 他抬首快速地瞟了两人一眼,苦笑道:“二位有所不知,那妖挑人得很,定要新郎是在场最俊秀的那位才行。凡人里有人结亲时,新郎倒无事,反而将相貌更好的小叔子带走了……” 他原本备好的假新郎,也是祁家上下挑出最好看的一位,芝兰玉树、仪表堂堂。 可谁知在问剑谷来相助的两位面前,竟然相形见绌,根本不能比? “故而,我有一议。”祁老祖清清嗓子,看向傅偏楼,“不若——就让这位道友,来假扮一下迎亲的新郎?想来道友能力不凡,比之祁家子弟,也更有自保之力,模样如此出众,也不怕那□□熏心的妖孽不来……” 分明是夸赞,怎么说得他好像一个钓饿鬼的香饽饽? 傅偏楼扯了扯唇角,僵硬地看向谢征。 只见对方掩唇轻咳一声,随即肃容道:“不妨一试。” 傅偏楼:“……” 别以为看不出来你笑了! 131 演戏 表哥请喝茶。 喜锣一声脆响, 红灯高挂,炮竹噼啪。 热闹的吹吹打打声里,不少凡人都惊疑地探出头来窥探——要知, 自那“鬼新娘”来访以后, 已有几年无谁敢这样声势浩大地迎亲了, 就算新郎其貌不扬, 喜宴也都蒙上一层阴影,不免草草了之。 先前祁家三少爷刚遭过劫,这是谁家的儿郎, 竟顶着风头娶妻? 只见那座精巧漂亮的喜轿一路被抬到祁云山脚,山腰之上, 正是祁家的大宅所在。 奇了怪了,听闻祁家最厉害的仙长都不敌那鬼新娘,才相隔多久,就敢大张旗鼓了? 有听到风声的赶紧解惑:“那祁家三少爷, 原本迎娶的, 乃隔壁镇上富甲一方的大户小姐, 这门亲事,正是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的契机。” “三少爷被掳走, 那小姐便只好另择人而嫁,总归还未过门。小辈的婚事不急, 长辈的门路却急啊!千挑万选,才找出了个男丁, 硬着头皮上了。” 众人听罢,纷纷恍然,心里不免暗暗嘀咕: 那男丁该丑得何等惊天地泣鬼神,才有这个自信! 送亲仪仗并不急着上山, 沿着山脚街道绕行九圈,寓意“长长久久”;讨完彩头,就停在山阶底,待新郎前来迎亲。 这便是祁云山历来的成亲习俗了,好事者不禁围拢过来,瞪大眼睛,想瞧一瞧这丑新郎的模样。 不多时,从山上下来一队结亲众,个个身着艳色,显得喜气洋洋。 而其中走在最前方,正红喜服、襟口配花的那位,自然就是今日的主角了。 远远见着,身形修长清瘦,脊背挺直,举止有度、闲庭自若,气质萧然,似乎并不像所想的那般不堪。 待走到轿前一抬首,看清的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果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祁家这是几个意思?分不清美丑了?铁了心要引那鬼新娘上门吗? 思维敏捷的,多少有了些猜测;而方才信誓旦旦说着祁家秘辛的人也一低头,默默退出了人群…… 山脚下,烂漫芳菲映得天色如晚,一片桃瓣自树梢飘零,随风卷过。 * 祁家高堂中,氛围却不若外头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喜庆。 虽红帘飘飘,喜烛燃燃,在座各位也都衣着庄重、珠钗满头;可每一人皆面色沉郁,眉宇间夹杂着忧虑。 “我已令人尽量将事态传得自然些,”祁家老祖一叹,“也不知那妖孽会否上当?不然恐怕打草惊蛇……” 他座旁端坐一名吉服青年,倒是敛眉垂目,不慌不忙,淡淡开口道:“无碍。若不来,也有他法去寻。” 听这气定神闲的一句,祁老祖多少放下点心。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爆竹炸响的声音,众人神情一凛,知晓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是成是败,就看此时。 “吉时到——”小厮长声喊着,“新郎领新娘出轿、进门——” 目之所及处,先是一抹正红袍服,衬得人肤如疏雪。 乌发倾泻,流若墨绢;眉骨稠丽,意态且浓。 正是钟灵毓秀,多一分嫌俗、少一分则淡,恰到好处的颜色,微微含笑时,令人眼前失色,目眩神迷。 好教人不觉去想——若鬼新娘不肯来,可真瞎了眼。 他手里攥一段锦绸,另一端牵在新娘手里,配合着身边女子步调,步伐也放缓了,可见的确贴心温柔,担得起良人之称。 两人一步步行至堂中,小厮继续照章程道:“新人已至,行庙见礼,奏乐!” 乐起,点香,烟熏渺渺,令原本一板一眼、旨在骗妖的僵硬画面,增添了几分和谐。 新郎容姿翩翩、新娘身段娇柔,乍一看去,仿佛一对璧人。 谢征静静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几分不虞。 他突然觉得,这回答应让傅偏楼去当新郎,有些过于草率。 正走神间,识海里的011却感慨道:【虽然是假的,但是莫名有点感动啊。】 “……感动?”谢征丝毫不觉得,略微疑惑。 【宿主也一样吧?】011情不自禁地叹息,【看着小偏楼长到这么大,回过头来想想,居然已经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若真有一日,他能找到相伴一生的人就好了……】 成家立业?和谁相伴一生? 眸色微微一暗,谢征沉默片刻,才道:“那样多的问题还未解决,他没空想这些儿女情长。” 就算喜欢上谁,考虑到诸多事宜制约,他也不会允许。 而傅偏楼……向来听他的话。 011瞬间丧气:【我当然知道啦……只是想想嘛。宿主好较真,这就是传说中的老父亲心态吗?舍不得儿女嫁出去?】 “……你再胡说。” 淡淡一声,听不出喜怒,011却晓得自家宿主有点生气了。 它顿时不敢贫嘴,缩了回去,小脑瓜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哪里惹到了对它日渐宽容的谢征。 宿主平日里分明就是小偏楼长辈的身份自居嘛,这是在不高兴什么?莫非恼羞成怒了? 它想不明白,谢蹙其实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蹙了下眉,摒除隐隐烦躁的思绪,平心静气,继续观礼。 那边,祝词念完,已到了最后三拜九叩的环节,小厮扬声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朝门外、香炉、匾额分别拜了三拜。 “二拜高堂——” “敬尊长茶——” 新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和被侍女搀扶着的新娘各自走到一边座前。 女眷自有家属在,至于傅偏楼,祁家万万不敢有人担任问剑谷弟子长辈的,便只能由谢征重出江湖。 傅偏楼慢吞吞地取过下人端着的茶盏,稍稍低眉,举于额心。 “表哥,”他逐个地咬着字,长睫一掀,语调拖长,“请喝茶。” 那一双眼眸——一只隐没在发间,另一只则自下而上地凝视着师兄,含幽带怨。 显然,他对眼下的诡异情状很是不满。 这副神态比之方才和新娘站在一处时要鲜活得多,不是故意端起的虚假浅笑,而是谢征所很熟悉的、属于傅偏楼的表情。 并非外人面前问剑谷傅师兄的冷淡、也并非在师长友人面前的亲近随意,是只独独会对他展现出的一面。 不明不白的不快烟消云散,谢征稍稍一笑,应道:“嗯。” 他一笑,傅偏楼就心底别扭极了,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和陌生女子结亲便算了,居然还要认谢征为尊长,向他敬茶?也太过离谱! 就算谢征将他养大,他也从没将对方视作自己的长辈啊!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让傅偏楼的动作不禁一顿。 慢着,不是长辈、不是亲朋……那,他究竟将谢征视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似乎很早便有了,可直到如今,他也未曾找到回答。 看傅偏楼怔忡在原地,呆呆地举着茶盏,不知又在想什么。谢征叹了下,传音道:“莫走神。” “叫你做饵,我定不会轻忽大意,可你也不能因此放松戒备。此前种种布置,可有数?” 傅偏楼回过神来,下意识说:“放心,你讲的话,我都记着的。” 这样毫不设防的乖顺态度令谢征十分满意,他伸手接来茶盏,轻轻擦过盏托底下,还没来得及抽走的傅偏楼的手。 尾指不经意间一触即分,仿佛蜻蜓点水,异样的灼烫。 谢征微微一愣,傅偏楼也跟着一愣。 两人相视一眼,傅偏楼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作一礼,拖长语调,这回是调笑般地唤道:“表哥……请喝茶吧。” 他叫的那位表哥未动声色,仅眉目舒展了些,浅浅颔首。随即垂下眼,掠开碗盖,轻呷一口,放在桌边,这便算敬过茶了。 涩,后而回甘。 宾客满堂,却也无谁知晓这对表兄弟短短一盏茶间的暗流汹涌。 等新娘也敬完尊长,回到堂中,与傅偏楼并肩而立时,不禁有人紧张到暗自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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