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躺下后就一直注意戚昔的动静,他知道人没有睡着,也知道多半是因为自己。 燕戡苦笑。 但现在要让他出去睡,他也不会走。 临近生产月份,燕戡心中愈发慌乱。他相信周子通的医术,但毕竟男子生产是闻所未闻之事,不是没有风险。 周子通不在,戚昔现在又是的腿肿又是情绪不对劲儿。不贴身守着人,他不安心。 他对戚昔的性子多少了解得差不多。戚昔习惯一个人,也排斥与人相交过近。 要不是这几个月自己舔着脸往他跟前凑,莫说进屋,偶尔想扶上一扶,没准人都不愿意。 进这屋子睡觉,他衡量过,也知道他的底线。 戚昔会有不适应,但只要他降低存在感,久而久之,戚昔就会像适应自己的肢体接触一样适应自己的存在。 那是他的夫郎,燕戡没想过放人离开。 他的目的不仅仅是一个院子一间房,还要一张床。 这有他的私心。 燕戡目光深邃,比夜色还沉。 * 时间流逝,困意彻底将戚昔淹没。 千丝万缕的思绪被尽数斩断,他蜷缩着,陷入了沉睡。 而陪着他一直睁着眼睛没睡的燕戡听到外面的打更声,心道: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无奈笑了笑,松开被子起来,走到戚昔床前。 像之前的每一晚一样,小心圈着人的手腕放进被子里,轻轻掖好。又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才回去睡觉。 从始至终,戚昔没有发现。 * 第二日,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燕戡醒来。 他穿好衣服下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悄声出去。 天蒙蒙亮,空气中似有雾气在流动。燕戡随手取了一杆红缨枪,直接在院子里舞起来。 男人寒眸一凛,枪声骤响。搠、崩、绞、挑,红缨绽起,枪身被牢牢握于青筋绷起的大掌之中。 燕戡浑身的肌肉调动到了极致,如十殿阎罗,杀气迸射。连一旁的石榴树也开始簌簌抖动。似应和,似畏惧。 枪头划地而过,似有千军万马炸地而来,锐利得令人心惊胆寒。 半个时辰后,醒目的红缨从空中而过,咚的一声,枪身直直地落入兵器架子之中。 燕戡抬头,看到了正对着的门口那一抹俏丽的白色。 他轻笑一声,胸口稍稍起伏。丰神俊朗的脸上掉落几颗汗珠,顺着下颚路过滚动的喉结,没入黑色的交领之中。 “吵醒了?” 戚昔侧身靠在门上,双手落在肚子。不避讳地直视着刚刚练完武的男人。 他晚上睡眠不好,一般快早晨的时候才睡得深。所以鲜少听到外面的动静。 燕戡必是知道,所以才没有离开院子。 戚昔见燕戡大步走来,微微站直身子,道:“头一次见得你练武。” 与平日里的人很不一样。 锋芒毕露,威压甚重。 戚昔眼下有淡淡的一抹青色。头发披着,只用一根发带虚虚绑着。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戚昔一身绣着青竹的白衣,倒将他冷霜一样的眉眼衬得更昳丽了几分。 燕戡笑道:“若是想看,以后每天练给你看。时辰还早,要不要回去再睡会儿?”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面前。 戚昔挨着门框,缓缓抬眼。 这才发现,燕戡起码有一米九的个头了。他肩膀很宽,腰却不粗壮。身材是上乘的,脸除了皮肤差点,找不到任何瑕疵。 明明与自己还有几步的距离,但他却如被笼在男人身.下。鼻息间都是燕戡身上的热气儿。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道:“中午再睡。” 燕戡伸手。 戚昔微微偏头,看他满是茧子的指节碰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不明所以,询问似地望着男人眼睛。 燕戡轻笑,嗓音低沉:“今日的大公子格外好看。” 说罢,他潇洒转身。独留下戚昔一人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耳垂攀上绯红。 燕戡的背影消失在西厢房,戚昔指尖动了动。 罕见的,润泽的眸子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痞子。” 北边湿度不够,早上的薄雾得益于昨晚下的那一场春雨。现在就这一会儿,水汽散开,或凝聚成珠,坠在了繁茂的叶片尖上。 淋了一夜的雨,泥土变得松软。 院子里的地砖角落,没来得及钻回地里的蚯蚓有手掌长,是他曾见过的南边蚯蚓的两三倍粗,像小蛇似的。 一夜过去,不仅菜苗长得快,连杂草也探出头来,郁郁葱葱。 戚昔瞧着那一方土地里蓬勃向上的菜苗,犹豫着走过去,想动手清理一二。 阿兴抱着狗崽进来的时候,就见戚昔直直地盯着地里的草。 “这才下了雨,地上滑得很。郎君出来也要叫人看着。” 阿兴手里的狗崽一见到戚昔开始哼唧。 戚昔笑着从阿兴手里接过胖嘟嘟的狗崽,摸了摸他的肚子,道:“喂了饭了?” “一大早就在叫唤,阿楮喂的。” 戚昔将狗崽放在自己的臂弯,另一只手挠它脑袋。 不一会儿,胖狗狗舒服地摊成肉饼,绒绒的小耳朵颤颤,瞧着乖极了。 “春天里的草就是长得快,这才扯了几天。”阿兴拎起袖子蹲在砖上拔草。 戚昔见状,道:“那些苗上的花也摘了吧。让菜苗再长长。” “都摘了?” “嗯,现在开花也是耗费营养。等过段时间再说。” “知道了。对了郎君,隔壁的药田收拾出来了,今年周大夫有一块没种,要不咱们去撒点种子?” 戚昔:“多大的田?” “挺大,有五分地了。” 五分地就是半亩地,三百多个平方。是挺大的了。 戚昔现在也打理不了,何况地是将军府的地。他道:“你想种的话种子你拿过去种,方法你都知道了。” 阿兴:“好嘞!” 没多久,冲了个澡的人出来了。燕戡走到戚昔身边,拎着三斤多重的狗崽搁自己手上。 见戚昔看着自己,燕戡笑道:“抱久了累。” 戚昔别开头,抿唇不语。 这人明明是看不惯自己抱着小黑。冠冕堂皇。 两人的眉眼官司阿兴不知道,他勤勤恳恳地把地里收拾了一遍。泥土松软,下地出来鞋底沾着极为厚重的泥。 阿兴蹲在边缘用草叶扒拉下来,跟燕戡问了声好,乐乐呵呵地拿上种子走了。 “走,用饭。” 手腕被燕戡隔着衣服拉着,戚昔落后他两步慢走。 周子通不在,阿楮也不会主动跑到这边来吃饭。所以朝食就他们两人用。 戚昔想着刚刚阿兴说的地,问:“隔壁跟这边一样吗?” “那边啊……就是跟外面一样,都是一排排的石头房子。”燕戡脚下慢了些,跟戚昔并排。 一般戚昔问了,就是他对这事儿有点兴趣。燕戡自然跟他好好说道。 “以前这宅子的主人有钱,几乎要将斜沙城整个西北边都圈起来建他的私人园子。” “他倒是想得好,要在这北地建一个江南园子。” “不过地圈起来了,还没建完就因为贩卖私盐被抄了。后来这房子被划给咱燕家当个落脚的屋子,我祖父嫌弃院子太大,就只住北边。南边给战场上退下来不愿意走的将士们。那些石头房子就是他们建起来的。” “至于剩下那块几百亩的地就被他们当庄稼地,或者帮周子通种点药材。” “因为这里面没什么河,所以种庄稼用的是修的池子里的水。地虽大,但收成一般。” 戚昔点点头:“北边种地靠得都是河里的水。” “差不多,这边下雨少。” 说着到了饭厅,燕戡帮戚昔拉开凳子。 戚昔道了谢坐下,燕戡目光扫了一眼他的肚子。 圆滚滚的,很可爱。 他想摸一摸,但现在不是时候。 * 春日农耕忙。 最近的一段时间,种麦子的人也已经将麦种下地。 宋四娘家因为要卖这用面做的吃食,所以一概是种的麦子多些。 他们在东边有一块七分地,就是专门种麦子的。这会儿他家男人打沟,她就面朝黄土一点点撒麦种。 隔着一块田地里,一老者慢慢锄里的草,穿着灰麻布衣服的小孩撅着屁股,拿着根儿树枝在地里掏啊掏。 不是铁树是哪个。 “铁树啊,可别把庄稼弄死了。” 小孩抬起头,见是冬日帮他们扫雪的宋四娘,笑着道:“宋奶奶,我在抓老鼠!” “爷爷说地里的老鼠把种子吃了。” “可不是!”宋四娘想到自家男人挖地时挖出来的洞,里面可是成堆的没吃完的粮食。都给她捡回去喂后院里的鸡了。 地里像铁树这个年纪大的小孩不少。 他们成群结队,肩上扛着木棍,棍上挂着个小笼子。笼子里面窸窸窣窣的,都是刚刚抓到老鼠。 这个时节,大人农忙,怕小孩闲不住就让他们去地里抓老鼠。若抓到几只,那便奖励一文钱。 凑齐两三文,就可以买些甜嘴的糖葫芦或是蜜饯儿了。 北地的孩子春播后总能吃上一两根糖葫芦的。 麦种撒完,菜种也都下了地。这春播才缓缓告一段落。此后的时间里就是盼着天气好点,让地里的苗子好好长。 “春雨润如油”。 一晃几天,细密的雨从早下到晚上。土浇透了,种子也落地生根,破土而出。 空旷的田地上,环绕在四周的矮山里渐渐飘出来淡淡的燃烧的纸钱味。 细雨绵绵,杏花盘旋坠地。也不知被踩了几脚,彻底落花成泥。 清明祭祖,斜沙城里的人几乎都往城外走。 一天的雨几乎没有断过,打在油纸伞上,如泪滑落,莫名的哀伤。 原野外渐渐响起凄惶的哭声。 阴云压城,战死了不知多少将士的斜沙城外鸦雀哀嚎。这一天的斜沙城格外的沉闷。 也只有在这一天,刻意藏起来的哀伤在看见山上绵延的坟堆的时候,如洪水泄闸,压抑不住。 将军府里,戚昔早上起来便察觉到府中的气氛不对劲。 照旧吃完饭,戚昔在屋里逗弄小狗。而经常与他寸步不离的人却破天荒地将自己关在了另一个屋子了。 戚昔松开小黑让他自己在屋里跑,走到门边,仰头看着细雨如丝。 府中不知岁月,但前些日子阿兴还念叨今年不过寒食节。仔细算一算,今儿怕是清明了。 而清明一过,春日也不剩几时了。 独自站了一会儿,戚昔觉得有些不适。凉风吹进门里,心里也似乎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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