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乖乖听话,努力练习的。” “好孩子。” 所有的事情说开以后,姑侄俩冰释前嫌,心又重新贴到了一起。 从练功房出来以后,宋知时也去了财务科领津贴,按理来说他一个替补是没有的,但朱芳婕应该提前打过招呼了,津贴加朱露莎林芳的罚款,还蛮可观的。 宋知时捏了捏信封的厚度,想着里面怎么也得有十块钱吧。 因为要探亲,他还去人事科补了假条,开了介绍信,然后喜滋滋地坐车回了矿上,他已经迫不及待跟顾淮分享他的演出经历了。 离家的半个月,筒子楼没有丝毫变化。两个人的小家还是宋知时离开之前的样子,干净整洁连件新的家具都没有添。 宋知时撇了撇嘴,他就知道顾淮不会老老实实买张新床。 可惜家里就这么大,顾淮在不在一眼就能看穿。 说不失落是假的,两个人毕竟也有半个月没见了。 宋知时收拾了一下情绪,拿上给姐姐外甥们买的东西,想了想又给顾淮留了个字条,才又出发去扶岐县。 圪台公社红星大队凌家村 副队长凌保国正在自家院子里抱着一个月大的小孙女不撒手。 他有四个小子,自己又有四个兄弟,家里几代都是男丁,孙子成群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孙女,爱护得跟个眼珠子似的。 只是这孩子怀相不好,生下来就体弱,最近总是哭闹,折腾得儿媳妇连觉都睡不好。 妻子早逝,家里唯二的两个女人就是大媳妇跟二媳妇,现在二儿媳在坐月子,大儿媳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还得下地,空余时间只能凌保国自己带孙女。 怀里的婴孩与凌保国十分熟悉,闻着气味就甜甜地睡去了。 下午就要上班了,看着孙女软乎乎的小脸,凌保国万般不舍地把她交给了二儿媳。 凌保国又说起了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话:“知音啊,你好好养身体,饿了渴了就喊你嫂子,这些活她都是做惯了的。” 宋知音没有丝毫不耐,柔声道:“知道了,谢谢爹。” 看见孙女小腿蹬了几下,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凌保国又压低了声音:“那我去上班了,丫头要是醒了,你也喊你嫂子,她抱孩子有经验!” 宋知音:“嗯嗯。” 凌保国心满意足地上班去了,临走前看见家里的鸡棚,这才想起来什么,冲着里屋喊了一句:“莲香啊,下午蒸个鸡蛋给你弟媳妇吃,知道了吗?” 农村的女人都是勤劳肯干的,这年头条件也不好,一生完孩子就下地的不在少数,也就只有宋知音,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还有先后(妯娌)伺候着。 作为伺候人的先后,刘莲香自然是满不情愿的。 凌家村又穷又偏,鸡蛋都是过年才能吃上的金贵玩意儿,她为宋家连生了三个孙子,连粒鸡屎都没看见。可生了孙女的宋知音却一天一枚鸡蛋。 就这,人家还不稀罕吃,这什么城里家庭养大的娇小姐! 刘莲香心里骂得欢,手上动作却十分麻利,她熟练地拿了个缺口的饭碗,把鸡蛋磕进去搅匀,然后加水加调料,想了想又加了一小勺子猪油,最后放在灶台上盛热水的小锅里。 做完这一切还没完,她从缸里盛了点灰色的粗面,然后加水开始和面,接着又去拿柴火烧火拉风箱,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拖着鼻涕泡的小男孩从外面走到灶台边,嘴里嘟囔着:“娘,额饿。” 刘莲香骂道:“饿饿饿,你饿死鬼投胎啊,一天吃多少顿啊,什么家庭啊,一边玩去,马上就能吃饭了。” 刘莲香声音并不小,宋知音就住在隔壁的窑洞,自然可以听见。她也不傻,知道妯娌这是指桑骂槐呢。 她从小脾气大,又是娇养着长大的,鸡蛋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记得小时候宋公馆一天就要消耗上百枚鸡蛋。但这样的话是决计不能往外说的,托了山高路远的福,村里除了公公,至今还没人知道她的出身。 嫁到凌家村的这些年,宋知音也开始学着做一个勤俭持家,温婉可人的妻子,她的丈夫是十里八乡少有的高中生,运动开始以后才被迫终止了学业,两人结婚以后,她先后生了俩小子,现在又有了闺女,日子过得倒也平和顺遂。 索性她演技不错,满村上下都觉得她是个既漂亮又有文化还识大体的城里媳妇。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难免会觉得乏味。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总会看见儿时的自己,倒不是惦记那时候奢靡的吃穿用度,而是有盼头,没错,有盼头。 宋知音靠着墙壁,视线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向窗外,除了尘土飞扬的院子,目光所及只有一堵泥巴铸的墙……和一个在骂骂咧咧的中年妇女。 宋知音开始在心底问自己,面对妯娌的不喜,到底该怎么做。其实她已经努力学着忍耐,不同对方计较,好像这样也能显得自己宽和大度些,有几分从前先生教导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她害怕自己某一天也变成一个乡野村妇,为了一枚鸡蛋斤斤计较。 下工铃响了,村里渐渐热闹了起来,男人女人们扛着锄头从田里下工。 一个少年扛着挎包飞奔回到院子,路过灶台喊了一句:“大嫂——” 刘莲香赶紧把人叫住,她小心翼翼地把锅里的鸡蛋端出来递给少年:“别磕着了,端给你二嫂子。” 少年咽了口口水:“知道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来到宋知音的房门口,轻轻敲门,得到里头的准许,才推门而入。 这一幕落在刘莲香眼里,她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个个的,大的小的,都护着她!敬着她! 刘莲香小声骂了一句:“规矩多呢,她还以为自己是皇帝老爷的公主不成,娇得很!” 有几个路过的婆姨透过矮墙看见她,笑着朝她打招呼。 “莲香,在忙呢?” “忙甚呢?伺候你弟媳妇呢?” 刘莲香挤出一个笑脸:“麽,额扫地呢。” 等人走了以后,刘莲香的笑容立刻垮了,她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要伺候一大家子,还要带几个娃娃。凌家二儿子读过书,是个有出息的,如果没有意外,凌保国肯定是叫二儿子接班。 身为老大家的,什么都没有,明明是长嫂,却跟个佣人似的,真不公平。 可公公是生产队副队长,他的权威自己也反抗不了。 想到这里,刘莲香不免悲从心来,她闷闷不乐地找了个空地坐下,连晚饭也不想煮了。 凌家佑把鸡蛋放在小炕几上:“嫂子,吃鸡蛋了。” 宋知音点了点头:“谢谢。” 凌家佑期待地看着宋知音:“我想看看小侄女,可以吗?” 宋知音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先把这鸡蛋羹吃了。” 凌家佑眼里透露着渴望,但他知道鸡蛋羹精贵,是给嫂子吃的,所以又很犹豫:“这鸡蛋羹我能吃?” 宋知音摆摆手:“嗯,嫂子不饿,你吃吧。” 日薄西山,所有家庭成员坐到了一起。 得知媳妇没做饭,凌家祥当即就要发火:“我在外面干活,你在家里偷懒?你个懒婆姨!” “额、额忘咧嘛。”刘莲香弱弱地回了一句。 凌家祥提高了嗓门:“做顿饭还能忘?” 凌保国推了推眼镜,充当了和事佬:“行了,有什么好吵吵的,别吵着你弟媳妇,对付一口算了。” 刘莲香再也忍受不了委屈,捂着脸直接跑了出去。 宋知时大巴车转拖拉机,拖拉机转牛车,到最后只能步行,好不容易才来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村口。 没办法,这个叫清绥的乡镇十里八乡长得都差不多,还好村口有个标志性的石碑,不然宋知时还找不着。 想到要见到阔别几十年的二姐,宋知时是又激动又忐忑。 他跟宋知音是一母同胞,脾气秉性也如出一辙,都不是个爱受气的性子,凌家村这环境,这几十年来也不知道二姐是怎么熬的。 想想二姐在受苦,宋知时就忍不住要落泪。 正当他踌躇不前时,头顶上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 “哥哥,你是谁?” 宋知时转头看去,有几个小孩站在不远处的小陡坡上,俯看着他。 他们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不知道摞了多少层,不然干脆就是光着身子,脸上身上不知道怎么弄得脏兮兮,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还嗦着手指头。 不仅如此,他们还全部光着一双脚丫子站在那里,脚上沾满了黄色的尘土。 宋知时半跪着蹲下,与他们平视,努力让自己看着和蔼可亲:“你们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在这里?” “我们是凌家村的小孩。” 哟,还不怕生! 宋知时来了兴趣,他又问:“那哥哥问你们,你们认不认识凌小宝和凌小川?我是找他们的。” 其中一个小孩当即就嚷开了:“小宝小宝,这个哥哥是找你。” 宋知时这才发现,站在大孩子身后那个嗦手指的小男孩竟然就是他的小外甥。 他最后一次见二姐家的孩子,他们连曾孙子都有了,但现在却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娃娃。 宋知时也不嫌弃他一身脏污了,激动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凌小宝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宋知时,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乖乖地任凭宋知时抱着。 宋知时还以为他不会说话,用手帕给凌小宝擦了擦手,又给他洗了洗脸,他这才发现这孩子脏是脏了点,长得倒是怪可爱的,跟二姐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宋知时拿了一块奶糖剥了包装纸塞进他嘴里,凌小宝倒也不怕生,直接就吃了。宋知时特别高兴,直接又掏了几块果糖给其他孩子。 突然,凌小宝嘴巴一憋,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哥哥——” 宋知时刚想纠正他,耳边却听到一道厉声呵斥。 “凌小宝,陌生人你也抱,小心拍花子把你抱走!” 然后宋知时手里一空,原来是凌小宝已经挣扎着下地了。 宋知时回头正对上一个一米高地小男孩,对方拎着一根竹竿子充当武器,气势汹汹地问:“你是谁?抱我弟弟干嘛?” 宋知时哭笑不得:“小川,你不认识我了吗?” 凌小川围着宋知时仔细打量了许久,他今年也才五岁,上次见宋知时都是一年以前了,能记得才怪。 但是他见过娘以前的照片,照片上就有这个哥哥,娘还跟他说,这是他舅舅。 舅舅是什么,凌小川不懂,但他知道邻居狗蛋就有舅舅,他舅舅带他骑大马,带他玩打仗游戏,还给他买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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