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鹤喜极而泣,毅然叩首道:“谢大人。” 冯渊弯腰,将他搀扶而起,义正严词道:“你且放心,整纷剔蠹、匡扶社稷,乃我臣子分内之事。若你真有冤屈,待他日余氏大厦将倾,官家一笔清算。是非对错,自有定夺。” 归鹤颔首道:“奴只求能为挚友讨要回当日所受万般,便心满意足。” 那便是要让余成明,也尝尝剜|眼、割|鼻、掏|肠、剖|心的滋味。好叫一声“天道轮回!” 归鹤磕头后,额头起了块青紫。 衬着那白皙的肌肤,淤青显得分外狰狞。 可他依然眼眶盈满烫泪,满含热望地,昂首看向冯渊。 少年直愣愣的真挚眼神,盯得冯渊老脸一烫。 他不自然侧身,偏头,又莫名带了几分私心道:“既如此,本官会吩咐人,为你收拾出一间房。近来世道纷乱,未成事的日子里,你就留在冯府吧。” 待归鹤又拱手行礼,说了句:“如此,多谢大人体恤……” “但要留你,需得有个前提。” 话锋一转,冯渊忽而打断他道。 归鹤垂眸道:“大人请言。” 冯渊庄重审视他道:“初见时,本官瞧你衣冠齐楚,似是哪户小族的公子……” 冯渊再道:“可你穿成这副模样,却又去低声下气地求衙前小卒、还不惜以重金收买他们,可见你非但生性里没那点子纨绔气,还头脑灵活、擅于变通,倒像是个常年与官役打交道的。” 归鹤垂眸道:“是。” 冯渊问道:“既如此,观你身段与花街、画舫之人有几分不谋而合之处,该是哪出小|倌或怜人?余成明喜欢残|虐花街子,莫不成那其中之一条冤魂,便为汝所言之挚友?” 归鹤动容,坦然拱手道:“冯大人见微知著,奴惭愧。奴乃小秦淮‘曳月’画舫当季魁首,归鹤。” “好!你既肯真诚袒露身份,我便也不作为难。前提很简单——” 霍然间!情势急转直下,冯渊居然掐起归鹤的下巴,凝视他:“这位小君,你从实招来!究竟是何人指使你来寻大理寺卿?想挑拨冯氏与余氏针锋相投,竟还拿捏了我冯长水嫉恶如仇的性子,倒真是好一番算计?嗯?” 刹那间,归鹤只觉得一阵剧痛,他的下颔骨头,仿佛要被冯渊捏碎。 原来,冯渊先前瞧着对他颇为怜惜的模样,转眼也能这般翻脸不认账? 在小秦淮,归鹤常见过些暴躁多变的客人。 那些客,爱时便将他捧在手心里,如春风化雨般温暖。 不爱时便将他揉作破布,动辄打骂滴|蜡。 可曜希公子说的那位冯寺卿,竟照样是这一副模样的吗? 归鹤下颚剧痛,眼前一阵发黑,疼得面目泪痕交加。 他手上无力,只能颤颤巍巍地把怀里的一封拜帖拍在了冯渊胸前。 冯渊没有接。他身形不动如山,手仍牢牢挟制着归鹤。 “咔哒!” 拜帖坠落,掉到地上。 折叠的花帘纸铺散开来,随之,居然有一股子香气逸散升空。 “糟了!” 香粉钻进了冯渊的鼻腔,他登时心下一惊,连忙松开归鹤的下颚,迅速掩盖口鼻,一把将归鹤打横抱起带出了书房。 出书房,气味消散。 归鹤被冯渊放在原地腿有些软,不由虚坐了下来。 “大人?”忽而,归鹤困惑地空唤一声。 原是冯渊刚放下他,便一扭头神色莫名地提脚离开了书房小院。 归鹤独自留在小院,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冯渊去而复返。 他来到归鹤身前,竟重新弯腰又将院子里跌坐的人打横抱起放进了隔间的榻上。 “冯大人?”归鹤摸不清冯渊忽冷忽热的意,只觉得万分恐惧。 他畏畏缩缩地注视着冯渊的一举一动,直到冯渊从袖口掏出伤药。 归鹤一愣。 那个刻板严肃的中年男人,像挑了根绣花针似的,将药抹在了他的额头,使的力竟似比归鹤自个儿呼一口气还要轻巧。 “抱歉。” 不知是从谁的胸腔里震出一句低沉的、淡淡的话。 “白玉蜜凝膏,御赐之物,涂了能去淤青,还不留疤。”冯渊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耸动了一回,才出声道。 现在的冯渊重又回到在府衙前呵斥衙役的那副清正模样,即是他本性模样。 自然,这样的他恍然与先前那副喜怒无常的怪异情态判若两人。 淡雅的药香盖住花粉香,额头微微凉。 归鹤像被盛景烟火怦然惊到似的愣了一小刻,接着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霎时,少年觉得额上磕出来的血痕不那么疼了,他笑如银铃向男人道:“大人您这般凶又柔,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倒令小奴想起某位故人。” “呵。若你说他,倒是。先热而后凉再热,先礼而后兵再礼,先和颜悦色而后凶神恶煞再如春风化雨……” 言及此处,冯渊面色仍如冰霜冻结,手上不停,语意里却难得带了几分别扭意味道:“本官的确是从他那里学过点东西。此招数于一明官而言虽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若偶尔审犯,这一套格外好用。” 归鹤俏皮问道:“小奴不曾言明。冯大人又怎知小奴在提的是哪位故人呢?” 冯渊不厌其烦地回到隔壁,从地上把那张拜帖捞起来到院里抖抖灰,这才递给归鹤。 冯渊问道:“想来,你是没看过这里头吧?” 归鹤点头道:“公子曾嘱托小奴莫要翻动。” 冯渊道:“且看看。” 归鹤只瞧了一眼,顿时觉得有些难以言喻。 拜帖上画了朵丑了吧唧的花,歪歪扭扭一串字,再加恶作剧似的一堆粉洒出来。 反躬自省,归鹤用脚指头夹笔,都能画得比这更传神。 冯渊指了指,道:“此花儿,名叫无咎。” 归鹤道:“无咎花?奴似乎从未听说过类似花名。” 冯渊嗤笑一声,道:“是没有这种花。” “某曜希当年为讽刺千岁,特意绘了一朵奇丑无比的雏菊,还求圣上开恩,将画挂在了文华殿的架上。现今恩殿里还保留着。” “因花实在太丑,无人能仿,无人能临,他才老爱将这仅他一人能绘的画,瞎涂在乱七八糟的帖子上。” 归鹤感到意外,惊叹道:“想不到竟有如此来头。” 冯渊再玩味道:“真要说,名居士帖子里画朵丑花,勉强能称得上特立独行也就罢了。但他年轻时还常爱在拜帖里夹乱七八糟的东西——痒痒粉、恶臭粉、喷嚏粉……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你说这种事除了那个假狸猫还有谁能做?” 归鹤深以为然,赞服道:“余公子性情洒脱。” 说到这儿,冯渊试探着嗅了嗅拜帖上的余香。 冯渊皱眉问:“汝可知,此乃何香?” 归鹤一愣道:“是奴自个儿用的小香,除了珍贵些,无甚奇异之处。” “非也,”冯渊摇摇头道,“他这人从不做多余的事,既是放了,必然有用武之处。你且告诉我这香粉何名?” 归鹤乖巧道:“回大人,此香粉名有六字,琉璃、香鬓、芳云。” · “琉璃香鬓芳云粉!好东西,真的!无咎叔叔,慎儿不骗你!” 大清早的,余东羿单披了一件中衣四脚八叉地奔出院子来,挽留要赶去上朝的潘公公。 潘无咎威仪赫赫,瞪了他一眼斥责道:“胡闹!” 余东羿嘻嘻笑,手里捧了一盒值千金的粉,对潘无咎道:“叔叔身上香,慎儿也喜欢闻啊。何况叔叔将慎儿困在这院里许久,还不许慎儿多对叔叔渴慕些?您都给我买了香了,就不能为了慎儿好好试一试吗?” 潘无咎倒想叫他滚,可撒娇的余东羿是一大只癞皮狗,怎么甩也甩不脱。 潘无咎作势要走,余东羿就干脆一猛个熊抱扑上去压住他,趴在他脊背上。 “你想粉身碎骨吗?”早朝时间将至,人却还耽搁在院落里,潘无咎不由额角青筋暴起咬牙问。 余东羿赖在他身上,扭巴扭巴道:“不想的不想的。慎儿只是说想蹭蹭叔叔,叔叔您就要将慎儿肺腑震坏吗?叔叔不爱慎儿了,叔叔好狠的心……” 潘无咎忍了再忍,才勉强没动手,只是拎着余东羿连人带锁链的把憨萌憨萌的凶狠动物甩进了小黑屋里。 潘无咎一走,小黑屋外守着的霍蛮香开始疯狂打喷嚏。 “一想二骂三感冒,”余东羿轻巧地扣起琉璃盒盖子问道,“香儿打了六个,是不是三喜临门?” 霍蛮香道:“公子,奴婢确实一见您便想骂两次。但奴婢并没有感冒,是您太香了,奴婢才忍不住的。” 不香怎么能蹭上呢? 余东羿脸都豁出去了,这才求得潘公公给他买了西域千金的香粉。 只是不知他在冯渊那头设的计如何了。 要是冯渊那死驴倔脾气,怂到连送上门的归鹤小家伙都不敢带回家,狗鼻子闻了香粉也猜不出,那他不得再跟潘公公成日里贴贴上十天半个月的? 敲起锁链,奏了一首清乐,余东羿斜倚着身子对窗外的老天感叹道:“哎,香儿怕香了,可如何是好呀?要真忍不住,就令公子我来,替你招一阵东风吧。” 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15章 敌国将军(15) 近来些个日子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朝上余氏仍戴了高帽儿,如螃蟹似的耀武扬威、横走四方。朝下清流名世家蜂附云集。 正所谓静水流深,是这样的。 大理寺的冯大人,冯渊,冯长水,一头儿忙着织罗余成明的如山铁案,正潜身于涌动的暗流之中。另一头,他的心湖却像被蜻蜓点水般荡起了些许一圈一圈涟漪似的小苦恼。 · 先前说,余氏假狸猫,托归鹤小君,带了封拜帖来。 拜帖散落在地,呈出里头小三样儿—— 一撮浓香粉,沁人心脾; 一朵鬼雏菊,百拙千丑; 另有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自然是余某人亲笔。说的叫:“小家伙胆子小怕疼,对他好点儿。曜希留。” · 归鹤是当真珍惜那几行字,天天瞧,日日看,弄得冯渊吃味无比。 老管家也觉着懵。 前脚他说给入府的小郎君置办间房,大少爷便攒眉蹙额地瞪他一眼,如春寒料峭一般严酷。 后脚俩人从书房相携出来,才几炷香的功夫,大少爷便风和日丽般叮嘱他领小郎君去府上休憩,好一派风清云净。 还得说小郎君刚歇在冯府,几个星夜的时日,一瞬即逝。 隔了五天休沐,冯大少爷把老管家叫来问道:“怎不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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