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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出离地愤怒，甚至，比发生了更让他愤怒——因为那些都是伤害过赵政的东西。 这个人总是比仲父和母亲更能牵动他的情绪，大概是因为，赵政带给他是不一样的东西。 那些快乐和新奇，那些用心深切却不会古板暮气的教导，赵政总是能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需要什么。今天看到史书中，母亲和嫪毐生下两个男孩，还谋划着等赵政死了代替他做秦王，嬴政气笑了，悲哀之余，他想的都是赵政。 如果不是赵政，这些事也会一一发生在他身上吧。 嬴政漫无目的地放任思绪越飘越远，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顶。 “书看完了？”赵政问。 他的声音既有一种身为君王的沉冽，又带着独有的怜爱和温柔，坐到嬴政身旁，等着他回答。 嬴政几次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站起来，抱住赵政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 这次是赵政愣了下。 他多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谁敢这么对他那真是天给的胆子。 “小孩，你是在哄我吗？” 嬴政没吭声。 “你心跳怎么这么快？”他又玩味地调笑。 嬴政默然了一下，矢口否认：“没有。” “真的吗？” 嬴政微微抿唇，抱着赵政的手轻轻抬起，几乎不可见地在他乌亮的头发间虚虚拂过。当初赵政经历这些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赵政听见那心跳好像更快了。他实在是不想这孩子替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伤心难过，不值得。他拍了拍嬴政的背，“好了，就当看个故事，都过去了。” 嬴政的眸子执拗地盯着他。 赵政今天送完书之后就睡觉了，这些事毕竟有些尴尬，他刻意避开了嬴政看书的时间。殿中烛火明亮，他才发现嬴政穿得格外正式，是秦王朝议的礼服，玄金色的衣服，衬得人内敛沉厉，连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欣赏地打量了一遍，“好看。” 嬴政知道他在插科打诨，由着他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终于出声：“赵政。” 声音很稳，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稚气和纯真，跟这身衣服一样，庄重，严肃。 赵政也端正神色，“请说。” 嬴政垂眸，眼底的光暗下去，静静道：“我正好撞上仲……吕不韦带嫪毐和母亲私会。” 大殿中安静了片刻。 响起赵政沉缓却带着安抚的声音：“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我让王翦先去的，什么都没看见。” 嬴政慢吞吞地回答。 其实他看见了的。 事后廷尉清查，发现他们是用了催情的药，才那么放纵，连外头杀成一片都没感觉到。 他对母亲的认知，一直都停留在邯郸那些年，那个时候，是母亲护着他爱着他，是他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爱的，尽管回到秦国做了王后之后，母亲对他的关心越来越少，他仍是觉得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直到他看完史书，直到他踏入章台宫。 好像有一种依赖和眷恋从他的情绪中一点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孤独、怅然……和冷静。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心情，就像是，他一下子长大了。 “我一点都不生气。”嬴政见赵政不说话，轻声道，“但是会替你生气和难过。” “有多难过？”赵政故意逗他。 嬴政认真地把手放在心口，“这里很疼。” 气得生疼。 “还会心疼我了。”赵政欣慰，“没白疼你。” “……”嬴政低了低头，松开了抱着赵政的手。 今天的他格外安静，赵政有心活跃气氛都没用，只能陪着他静静地坐在大殿里，偶尔拨一拨那一排排蜡烛里快要灭掉的灯芯。 蕲年宫里一片死寂。 嬴政望着这一排排的先祖灵位，垂眸道：“赵政，你会一直支持我吗？” “当然。” “……哪怕我不想纳妃立后，不想要子嗣吗？” 又是一片安静。 赵政拨灯芯的动作一顿。 嬴政也有些恼意。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赵政帮他，不就是希望他能够延续秦国的基业吗，如果他没有子嗣，一切也就是空谈了吧。 嬴政自己找个台阶下：“我只是突然有这个想法，你不要当真。可能是被今天的事……” 顿了顿，他有些懊悔问出了刚才的问题，如果赵政因为这个不理他了怎么办，如果因为这个生气了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浮萍，赵政是勾住他的磐石，他已经失去母亲和仲父，不能再没有赵政。 仔细想想，其实没有赵政，他一样会做好他该做的王，只是想到赵政会远离他，他会莫名地茫然无措。 不等赵政回答，他先轻声妥协：“我刚才太幼稚了，明天我就选一些人到后宫去。” 他声音低低的，不怎么想开口说话，但因为是赵政，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解释了一下。 一个坐垫被轻轻放到了身边，赵政紧贴着他坐下。 嬴政坐在原地，袖子里的手早已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真要选？” 嬴政小小犹豫一下，慢吞吞地点点头：“……嗯。” “行，明天我帮你选。”赵政一点都不体谅他的心情，“列祖列宗在这里，说好了，不反悔。选了就雨露均沾地宠幸，能做到吗？” “……” 嬴政久久地沉默。 不，他不想。 一点都不想。 他做不到。 偏偏赵政还在他耳边自言自语：“避火图都不看，你会吗？要我教你吗？” 听见这最后一句，嬴政微微睁大了眼，脑海中闪过那些避火图上的画面，又闪过赵政的脸，又闪过母亲和嫪毐在床榻上衣衫不整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 今天他一口饭都没吃，吐出来的全是酸水，胃里一阵抽痛。 他反应这样剧烈，把赵政都吓了一跳，上去用外衣裹住嬴政，“怎么了？” 嬴政脸色苍白，就这么一会，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换了换气，轻轻摇头：“没事。” 赵政伸手要抱起他，嬴政抓住他的袖子仍是摇头。 “那去侧殿休息一下。” 嬴政还是不要。 他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那些画面就觉得恶心，舌根酸软，浑身仿佛不受控制，有些发颤。好在赵政给他衣服时慢慢恢复了，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虚虚地贴着赵政作为支撑，低声道：“我不要和别人亲近。” 赵政帮他顺着气，什么都顺着他：“不要，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本来也就是气气小孩，哪想会是这么大的反应。 嬴政把头埋进他怀中，忽然紧紧抱住他，声音低落又哽咽：“你不失望吗？” 他一直觉得赵政是为了完成夙愿才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所以那些小心思他不敢说，因为说出来一切都会不一样。或许他对赵政只不过是一枚完成遗恨的棋子，可赵政对于他……意义不同。 “我为什么要失望？”思绪越来越乱的时候，那低缓的声音像一把剑一样破开了他所有的思路。 赵政摆正他的肩，直视这他的眼睛，“小嬴政，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当做什么工具，你也不会愿意被别人操纵着，哪怕这个人是我。”赵政拢了拢嬴政身上的衣服，“是我一直没说清楚，原来你心里是那样看我的？以为我……把你当成棋子了？” 嬴政倒有些心虚地沉默了。 赵政几乎能想象嬴政心里那股不服气憋着气的样子，想了想，忽然眯起眼：“所以你在我面前，是一直装乖吗？小孩？想着哪天反手将我一军？” “……没有。” “没有？” “……” 赵政哼笑一声，一副生气的样子：“不理你了。” “真的，没有，”嬴政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赵政的袖子，声音很轻：“……哥哥。” 那一声哥哥像是一道柔软的风从赵政心头拂了过去，在他早已如同死水的心海中掀起了细细的波澜。他却来不及细想这一丝有些熟悉又久违的悸动是什么，低头凑过去，趁嬴政低着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故意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
第16章 小孩才多大 “我说，没有。” 赵政眸子一暗：“还有呢？” 嬴政沉默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山纹：“……没了。” 赵政嘶了一声，不太开心。 想再听一遍。 内心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仿佛要破土而出。 目光落在嬴政的脸上，向下，看见薄而湿润的嘴唇。淡淡的颜色，清晰的唇线，很像是春日的樱花。 怎么这么漂亮？ 赵政忽然莫名其妙地想。 “真的不说？”他倾身向前，声音低缓，带着磁性。 一道酥酥麻麻从腹腔深处流窜出来，嬴政退了一小步，这突然出现的奇异感觉，让他心跳加快，有什么念头……想要冲出来。 “真的没有了。”他轻声说。 行吧。赵政点点头，不说就不说，反正他听见了，不亏。 但是。 这反应怎么回事？避他跟避瘟神似的？ 别是被白天的事膈应出毛病来了。赵政看着两个人之间被拉开的距离，收回身体，坐直身子，心里不太自在。 找了个别的话题：“要不要吃点东西？” 嬴政不说话，就摇头。 赵政头疼了。 别是真的出问题了吧，怎么看都跟抑郁了似的。 “小孩，你觉得心里……”赵政琢磨着用词，“是不是不想和别人说话？觉得做什么事都很没意思？” 嬴政抬头，向左转了下，眼看着是要摇头，忽然一卡，不知道怎么回事，改成了上下点头。 “……？” 赵政搞不懂他：“是还是不是？” 嬴政这次坚定地点头。 赵政警铃大作：“这不好，你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你等一下。” 嬴政看着他消失在空气里，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用王服的袖子挡了挡，好像这样声音就传不出来了似的。 他脑子里回想起刚才赵政的神色。 好像很紧张。 他又仔细回味着赵政刚才说的，不想和别人说话，做什么事都没意思。 是因为这个担心他吗？ 嬴政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打着节拍，他心里有什么计划的时候，就会这样下意识地敲东西。他根本没有那么消极想法，很正常，就是被那些负面的情绪占据了，显得不太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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