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一时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手抵着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给了他一个信物,缓缓道:“你把这个给少府令,让他去把那几个宫人找出来,按章法处理。” 这个“章法”是什么意思,小宦官一点就通,拿了信物,应声折返,很快就回到了嬴政身后众多的侍从中。 和他一起的郎官笑着打趣:“出个恭跟出了宫似的,你这是喝了多少水啊?” 小宦官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了半个月,经过侍医检查,嬴政的脚总算可以拆掉纱布自由活动。他盯着脚上嫩生生泛红的疤痕,蜷了蜷白净匀称的脚趾,终于感觉不到牵扯痛了。 开心得扭了扭。 赵政坐在他对面给他消毒,弹了他脚背一下:“别乱动,皮。” “好了,够了,不涂了,”嬴政挣开他下了床,“我去找母亲,叫她收了这些看管的宫人。” 自从上次去楼上看雪被赵太后和相邦知道,两个人就过来探问了几次他的伤情,顺便把守宫的人员换了大半,有几个宫人也被换了,嬴政不太习惯这些新人侍奉,所以有的事干脆自己做,要么就是让赵政帮他,使唤赵政总让他有种奇怪的快乐。 赵政一般不跟他计较,看在他受伤的份上,由着他。 反正别人看不见他,他也什么人都使唤不了,只有拿嬴政消遣一下,他才觉得自己像是活着的、重来的。 嬴政要去找赵姬,他也没拦,小孩子有自己的主张、不想听从大人的摆布,这是好事。 嬴政问过侍官,得知太后在甘泉宫,就过去了,然而去了之后,太后并不在那里。 问了守宫的中郎将,说是在章台宫。 嬴政又跑到章台宫去,赵姬出来迎接,令他意外的是吕不韦也在。 两个人神色有点不太自然,嬴政在王座坐下,看着身旁的太后和下首坐着的吕不韦,有些起疑:“母亲,仲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政儿?” 吕不韦的手攥了攥袖子,看向赵姬,赵姬笑道:“哪有什么事,赵国先前不是在上党寻衅吗,你派桓齮和王翦应战,相邦刚刚收到那边的加急来信,正打算去请你过来。” 嬴政那点疑虑被这消息压了过去,他道:“在哪里,我看看。” 吕不韦略松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尚未启封的皮卷,“请大王过目。” 嬴政去掉上面的火漆印,展开,信众说战事很顺利,不但将赵国打了回去,王翦还挑了五百精锐将士,率兵孤军直入,取了赵国十五座城池。 太好了。 皮卷中还附了战场实录,嬴政粗略看过,信中说,王翦带兵十天后,便令军中不满百石的校尉回家,从原军队的十人中选出两人留在军中,组成精锐,所向披靡。 这么锐气的用兵,嬴政看了十分赞赏。 捷报由宫人传给赵太后和吕不韦,两人看完,都没有声音。 嬴政也不管他们俩在想什么,决定商议给桓齮和王翦封赏。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思路,就是过问一下太后和吕不韦,如果被驳回,就把昌平抬出来压他们。 吕不韦额头上带着一些细密的汗珠,进言道:“大王以为该如何封赏王翦?” 他少见地没有做出决定而是先问嬴政的意见,嬴政心里那种疑惑地感觉又浮现上来,“仲父认为呢?” 他感觉吕不韦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 吕不韦果然有些迟钝地想了想,才开口:“臣觉得,不如先封左庶长吧。” “低了。”嬴政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封他中郎将,代替杨端和的位置。” 吕不韦仔细想了想,“那杨端和,大王打算呢如何?” “让他和桓齮一起对外用兵。” 吕不韦想明白了,嬴政是想把王翦留在身边以示恩重,断了他们这些人拉拢王翦的心思,顺便把忠诚可靠的杨端和推出去,掺手军权,和桓齮抗衡。 至于蒙骜,自病重后,权力便有些旁落了,蒙氏要想再起来,除非蒙武能够再立功勋。 吕不韦无法反驳。原本王翦就是桓齮手里的,即便原来是个普通士卒没有得到过昌平的青睐,此战之后,王翦的地位上来,前途大好,昌平君必然会通过桓齮拉拢王翦,吕不韦在阵营上就失了先机,想要拉拢王翦,几乎是不可能的。 与其让昌平到手一个大将,不如让政儿留在身边,这秦国,终究是政儿的。再者,那日那宦官跟他说政儿听说过那些流言,他就一直心里怀疑政儿是不是知道了真情但故意装作不知,故而一直躲着赵姬,今天赵姬硬是要他到章台宫来,他没辙,就来了,本来他就疲于应付赵太后,冷不丁听见嬴政驾临,人直接蒙了,要不是这战报来得正好,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嬴政。 他不知道嬴政是什么心思,他看不出来。 吕不韦越是怀疑嬴政已经知晓那些事情了,就越是冷汗涔涔。 他一声不吭,太后也不说话,这件事,竟是毫无阻碍地定了下来。 嬴政越发觉得古怪,但终究没说什么,众人散后他到章台宫的偏殿休息,进去时还有宦官正在打扫,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甜腻的脂膏味儿,还有别的奇怪的味道,嬴政捂住口鼻不适地退了出来,小声道:“好难闻的气味。” 赵政全程跟着他,一直盯着吕不韦和赵姬看。此刻嬴政才察觉他少有地没开口给他政事上的建议,觉得今天真是怪异极了,一个两个都不对劲。 “刚才我要把王翦留下,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赵政站在朱红柱子旁,目光落在偏殿中,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声不吭。嬴政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笑道:“有什么说的,你做的很好。王翦若是一直在外领兵,你和他就会产生隔阂,让他在你身边磨砺几年,恩威并施,他对你必然忠心无二。” 嬴政正是这么想的,但他担心王翦会不服气。这人立了功,更应该到战场上杀敌才对,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他恐怕会有些不甘心。 “别小看他的性子,他可是很能忍。” “他?能忍?”嬴政想起那青年身上冷飕飕的杀气,他印象里,武将都比较直来直去,没有文臣那么多弯弯肠子,有脑子的武将不多,多的是功高盖主还不知收敛的,比如白起。虽然他也从史书中知道,白起并没有二心,但站在曾祖昭襄王的位置上想,那时候的白起风头何其盛,六国听闻他的名号哪个不是吓得战战兢兢,曾祖又怎么敢认定白起无异心。 这样一个位置,宁可错杀也不能留下祸根,否则遭殃的就是君王自己。 如果王翦能忍,那就再好不过…… “他真的很厉害。”嬴政忍不住夸了一句王翦。 “战国四名将之一,能不厉害吗。” “还有三个是谁?” “白起,廉颇,李牧。” “秦赵各占一半。但是白起已经没了,廉颇和李牧都在,赵国那么多人才,还被你灭国,这叫什么……你之前说的什么牌?” “一手好牌打稀烂。” “嗯,就是这个。”嬴政在心里把这个新学到的词汇念了几遍,“我猜多半是后来的赵王不成器。” 赵政摸摸他的头:“都是庸君,哪有你雄才大略。” “没有没有,”嬴政谦虚道:“我觉得,我也就是一般般吧……”
第14章 王翦 一般般的嬴政凑过去瞧了瞧赵政的脸,左看右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政平时表情管理得很好,除了和嬴政逗趣时笑笑之外,一般看不出什么负面情绪,这次却明明白白让嬴政察觉出他在走神,且想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赵政脸上的表情没收住,一看就是心事重重的,嬴政清澈的目光落在他眼中,他忽然有些口干舌燥,张了张嘴,斟酌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他不知道现在告诉嬴政合不合适,这孩子总是心善,不愿意用恶意去揣测身边信任的人,还不知道那些人会怎样背叛欺瞒他、怎样一次次地剥夺他心里的那一点不愿意泯灭的善意。他既希望嬴政不要经历那些东西,又希望他能够借此长大,如果一定要选择,他选择后者。这条路,终归是嬴政自己去走的,他可以充当向导充当师父的角色,但无法代替他。 赵政想了半晌,找不出合适的措辞开头,嬴政又一直问他是什么事,最终他取了个委婉地方式:“你想不想看看史记?” “想。”嬴政正愁汉书看完了没有书看,“不过你之前不是不让我看吗?” “现在可以看了。”赵政算了算日子,“还有五天腊祭,你要忙着各种祭典,等过后再看吧。” 赵政说的没错,嬴政忙得像个陀螺。 腊祭是秦国一年的结尾,相当于后世的新年,王公贵族们过腊祭非常重视礼仪,国君就更严格了,不但要祭祀先祖,还有天地山川、江河神灵,祷告社稷,祈求丰年……嬴政第一次做这些,虽然只是跟着吕不韦安排好的流程走,一趟下来还是累得不想说话,晚上沾着床就睡。 这期间赵政也没急着给他看史记,遇到什么事就教他相关的东西,一转眼,到了芒种。 这是一年中气候暖和适宜的时候,田野上春草青青,嬴政前几天刚刚祭祀完春神,今天在文武朝臣的跟随下,到咸阳郊外的田地里亲事农耕,以作表率和恩重,鼓励庶民努力耕作劳动。 回程的时候,咸阳下起了细细绵绵的春雨。嬴政坐在马车里,手里还拿着一小把种子。他想起田野上见到的劳作的人,叹了口气:“赵政,我什么时候可以掌权啊,早点掌权,是不是就可以早点灭掉六国,开创一个像汉武那样的盛世。” 赵政没有过去,身在地宫,他面前的案上摆着一本史记,目光一直落在上面。听见嬴政的话,他沉静已久的眼睛亮了亮,温声回答:“会的。” 嬴政坐直身子:“我也相信会的。” 他知道赵政给他看汉书的目的,前人之失后人之鉴,秦国灭亡是种种因素叠加导致的,汉朝吸取教训,才有了后来的盛世,等他建立秦国,天下一统,借鉴汉朝的方法,虽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至少,他不会重走赵政的路。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收权、收权。 一本书忽然悄悄放到了他的手边。 嬴政低头,没见到赵政,只看见那本史记,拿过来,没翻开,“你不出来吗?” 赵政道:“回宫里,一个人看。” 这些书嬴政一直都是一个人找时间看的,他不懂赵政为什么还要强调一遍,但也答应着:“是有多么不好的事,你都不陪我看了。” 赵政道:“也不是多么不好,其实有的你已经知道一部分了。” 只是不想相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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