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 “才没有。” “有。” “……”嬴政默默压住自己有点发颤的手,好吧,赵政说得对,他确实害怕,看见了伤口可能会更害怕。他是个人,也并不是那么完美。 侍医万分小心地脱去嬴政的鞋袜,那姑娘下口太狠,硬是把皮肉都咬破了,嬴政白净的脚腕上除了深紫色淤血,就是一道牙齿啮咬后的伤口,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侍医一边擦血一边查看,确定没有伤及经脉后,和其他几个迅速商议用药。 乱糟糟的场面持续了一段时间,那姑娘被狱卒像畜生一样拖了出去,侍医们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总算把伤口处理好,嬴政疼得麻木了,反倒不疼了,趁着还有精神,叫杨端和把这些不中用的侍卫都按律处置。 众人见他动怒,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杨端和领了命,叫副官下去处理。 隗状、王绾、李斯随行而来,也都在现场,目睹这一场惊魂,大气不敢出,直到隗状壮起胆子问嬴政,那女官怎么处置。 嬴政这次没有和赵政通气,咬着牙:“杀了。” 直到被送回寝宫休息,嬴政才从那股怒火中脱离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下令杀了人。 他坐在榻上,越是想这件事,心里那种异样的不适感就越发明显。 赵政一直陪着他,察觉他神色有些烦躁,担心地问:“是不是疼?” 嬴政摇摇头,“赵政,你有没有杀过人?” 说完他才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赵政坐在那个位置,怎么可能不杀人。他以后也会这样吧,他不喜欢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君王,也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人,他讨厌这种不太果断的感情,却又总是心怀怜悯。 赵政明白他是为什么烦躁了,双手把他圈到怀里,“小嬴政,告诉你一个道理。” 嬴政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倚着他,浮躁的情绪像是尘埃一样一点点沉积下来。他贪恋着这一刻能和赵政靠得这么近,故意拖着腔问:“什么道理啊?” “你觉得秦国重要还是一个宫人重要?” “当然是秦国。” “对。”赵政揉揉他的脸,“我们七国之间相互攻伐,为什么都奔着国都去,因为一旦王被俘,臣子们会失去效力的目标,彼此间利益会分化,他们难以再次统一阵营,这个国会成为一盘散沙,也就亡了。” 嬴政体会着这里面的关系,“你是想说,我和秦国同样重要,我的安危就是秦国的安危,对吧。” 赵政弹了他的额头一下。 嬴政竟是不反感被他弹来弹去了,反而还有点喜欢赵政这么亲近他,不知不觉脸颊有点烫,他尽量低着头不看赵政,轻声道:“你是要我不要对杀人愧疚是不是,因为她要伤害我,我杀了她,是应该的,因为我比秦国任何人都重要。” “对。” “嗯,我知道了。”嬴政在他怀里拱了拱,“好困。” 赵政觉得应该是他受了惊吓,精神过于紧张了,安抚着他的背,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嗯,”嬴政的声音因为困意而软糯起来,“今天的书还没看完。还要去上蔡泽先生的课。” 早上关于发兵抗赵的议事、到廷尉翻阅案卷、然后被咬,这半天过得真是精彩极了。 “睡吧,不然仲父和太后过来,你又要应付。” 嬴政听见赵姬来了精神:“说起来,母亲应该知道我受伤了吧?” 说什么来什么,他话刚落,外面的郎官就禀报说太后来了。 嬴政立刻躺下装病,他都忘了赵政是别人看不见的,匆忙间把赵政也拉到了榻上。 赵政稀里糊涂跟着他躺下来,刚沾着枕头,赵太后就走了进来。 这样跟嬴政躺着,看着赵太后神色急切地走近,赵政忽然觉得有点别扭。 “政儿!” 嬴政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赵姬,一下子坐起来抱住她,“母亲,母亲我不要再看见那些女官了,母亲不要再送女官给政儿了,好吗?” 眼睁睁看他一秒变戏精的赵政:“……” 嬴政哭着哭着,还悄悄看了赵政一眼,朝他一通挤眉弄眼,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小把戏。 赵政哭笑不得,弹了他脑壳一下。 嬴政吃痛哎呀一声,赵姬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呢,听见声音忙抓着他的肩膀上看下看:“是不是伤口疼?” 嬴政捂着被敲的后脑勺:“嗯……脚疼。” 赵姬吹了吹他被包成冬瓜的脚,忙道:“你下次,可千万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有什么让下人们去办,何能劳烦你亲自审理?至于后宫,就依你吧,你先养伤。” 嬴政点点头,脑海中浮现那女官浑身的伤和咬他之前未说完的话,轻声问:“母亲……” 只是喊了称呼,就没有下文了。他猜测母亲是因为那女官没能被宠幸、辜负了她的栽培而给其余宫女立威,后宫里不得宠就是如此,竞争不比前朝差到哪里去,母亲和练夫人、和华阳太后明里暗里的斗争还少吗,没闹出什么大事已经是轻的了。嬴政一直不想开辟后宫,也有这个原因。 他要处理的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不想再添一份家长里短的麻烦。 赵姬只当他是小孩子撒娇,没当回事,一再叮嘱他这些天老老实实待在宫中修养,功课和朝议都不用去了,凡事交给她和相邦。 嬴政皱了皱眉,显然不想答应,但想到母亲是出于担心,就默默点了点头。 赵姬又在宫中向侍官郎官宫人交代了许多事,无非是一定要看好大王不要让他乱跑、好好照顾伤口之类,随后就带人走了。 她出了嬴政寝宫的门,才让人去把事情通知吕不韦,把他叫过来。吕不韦听闻嬴政受伤火急火燎地赶去宫里,却被赵姬安排等在宫门处的人拦住。 宦官恭恭敬敬地行礼:“太后说有要事和相邦商议,正在章台宫等候。” 吕不韦问他:“大王伤势如何?” 宦官怕他知道大王无事会直接走人,委婉道:“下臣不知,太后是知道的。” 吕不韦知道他故意的,就跟着他去了章台宫。 章台宫里,赵姬屏退众人,独自等候,她坐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面打磨得光滑清晰的铜镜。 吕不韦一进来就觉得不太妙,想跑,门却从外面合上了。 赵姬散着发,对着镜子梳理,轻声道:“政儿没什么大事。” 吕不韦猛地松了口气,这偏殿的休息处不大,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赵姬和他,他也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样矜着神色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是不是担心政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这相邦会坐不稳?” 吕不韦被她说破心事,脸上没什么变化,仍然是一副松口气的表情。 赵姬柔声道:“你啊,倒也不用这么上心,政儿是个聪明孩子,你教会他越多,这位子你就要越早交出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吕不韦全像没听到似的,背对赵姬面朝殿门不吭声。 赵姬笑道:“你也不用装聋作哑,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做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再高的位子,比如政儿现在坐着的地方,你不会动这种念头。你想善始善终,就不要把他教成个聪明孩子。” 吕不韦猛地转身,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政儿没那么好拿捏,你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赵姬慢慢侧躺下来,望着吕不韦,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把政儿身边侍奉的人换了许多?不就是想蒙蔽上听,独揽大权吗?” “我没有!你以为我图的是这个吗?!赵……太后,我们身份有隔,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换掉政儿身边的人,就是不想让他发现当初你我之间的事,只要瞒住他,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若是他知道,他的性子,会忍?” 赵姬好似完全没去听他说了什么,只从这一堆话里抠出一句“身份有隔”,慢慢走到吕不韦面前,轻轻环住他的腰。 “什么身份有隔,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一掷千金的吕不韦,我还是那个为你跳舞的人……你没有把我送给过子楚,也没有抛下我和政儿归秦……”赵姬轻轻一拨,腰间松散的绸带徐徐飘落在地,“我想你啊,吕不韦。” 。 寝宫里,嬴政看着赵政拿出一个水晶瓶瓶,里面装着棕色的液体,还有一沓装在透明袋子里的白白的格子布料,还有个圆圆的白色圈圈,还有一个瓶子状的、长相奇怪的东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好奇道:“这都是什么?” “消毒水、纱布、胶带、伤口愈合剂,还有药。” “又是那个刘欣送的?什么什么水?好喝吗?” “……不能喝。”赵政摆正他的脚,“给你消消毒,这种小东西刘欣能弄到,要不是有时空隔阂,就带你去医院缝针了。” “缝针……好疼啊。” “有麻药,不疼。” “不疼?好神奇,后人好幸福,治病都不疼吗?” “有吃下去会不疼的药,但是不能多吃,除非是很严重的病。好了,别乱动,先把这个拆了。” 嬴政有点犹豫。 他怕疼。 赵政早就料到会这样,解下手腕上准备好的红色丝带,“抬头。” 嬴政抬起头,眼睛就被丝带裹住了。 他眼前都是喜洋洋的朦胧红色,“这是做什么?” 赵□□身给丝带打结,“不让你看,不然心理作用,你会觉得很疼很疼。” 这样。 嬴政抓着他的衣襟,因为看不见,其他的感知被放大,因为和赵政靠得很近,他的心跳格外的快。 赵政系好,起身离开,被一双手紧紧抓住了衣襟,他一顿,安慰道:“别怕,解下你脚上的绢布就摘下来。” “嗯。”嬴政慢慢松开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抓住了赵政,就好像是一种本能,本能地希望赵政离他近些,不要远离他。这话他不好说,说了怕被赵政取笑,就顺势松了手,小声道:“那你轻一点。” “嗯,”赵政恶作剧地揉乱他的头发,“不会弄疼你,放心。” 然后…… 皇帝陛下第一次进行临床治疗,毫不意外地翻车了。 一开始下手有点猛,牵动了伤口,嬴政哀嚎了好几声,差点想把赵政扔到床下去。 他的伤口和药粉还有绢带粘在一起,赵政熟练之后就耐着性子一点点地弄,拆解的过程相当漫长,赵政小心小心再小心,一边用消毒水化解一边用剪刀一小下一小下地剪,等他彻底剪完,嬴政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好在他没有乱翻身的毛病,不然有的头疼。 解下来后,脚腕上就是一些还没被吸收的药粉和血痂,伤口咬得不深,而且牙咬出来恶比较碎,不好缝合,赵政就给他涂了药,喷了促进愈合的喷雾,然后小心地用纱布和胶带包扎好,保持清爽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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