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城墙上已经挂不下了,所有男子填池塘吧。近来国中女子愈少,朕念在她们受人蒙蔽的份上,遣回家关禁闭就好。” 虞渊怔怔不语。 秋萱抬头问:“怎么,你也觉得朕对待男子太过苛刻?” 她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虞渊摇了摇头。动不动就砍人脑袋挂城墙,岂是一个“苛刻”能形容得了的。 “朕也没办法啊,谁叫那些男子不好好待在家里相妻教女,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心比天高,整日嚷嚷着要这个,吵吵着要那个,还妄图与女子地位齐平。他们要得越来越多,朕若不加以打压,圣女国就乱套了。待他们颠覆朕的统治,野心愈大,今日之男子便是明日之女子!” 事情似乎陷入一个无解的循环,虞渊身为秋萱的亲信“女官”,不应再同她争论,但秋萱却咄咄逼问: “若是你在朕的位置上,会如何处置?” “女君,放过自己吧。”虞渊最终道。 结合《璇玑奇谈》记载的圣女国立国时间,到秋萱在奏折上批注的文字,以及国中女子越来越少的情况,他隐隐猜到这座鬼国的来历。 《修真界简史》有载,大约三百五十年前,云州腹地有一国名“陈”,陈国上下皆以虐杀女子为乐,最终一夜灭国,举国上下灵魂被囚于境内,不得超生,整片国土沦为鬼域。 附近修士听得此种情况,将此事上报仙盟,在仙盟盟主重奕下令剿灭国中所有恶魂后,整个国度连带国中厉鬼却离奇消失。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虐杀女子的陈国,璇玑天境中多出一个女子为尊的圣女国。 维持这座国度存在的,是一代又一代延续的怨恨,冤冤相报不相消。 “放过自己?外来者,你说得倒是轻巧。” 秋萱先是一愣,随后眼神发冷,不再唤他“鸢鸢”,撕开了最初的假面, “那些什么都没经历过却来劝朕善良的,朕会将他们统统送回陈国,亲身经历一番圣女国女子曾经所受之苦楚。朕知道你们这些外来者想要的是什么,若你受尽欺凌后,还敢和朕说放过自己,朕自然会给你东珠。” 秋萱手中出现一颗闪着红芒的东珠,珠身散发柔光,恍若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虞渊只觉眼前一黑,下一秒整个人昏睡于东珠柔和的光芒之下。 他再睁眼时,入目是一处昏暗的房间,空气潮湿,寒冷,还夹杂着很浓重的霉臭味。他动了动手指,却发觉自己丹田空虚,别说灵力,就是连力气都没一点了。 周遭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水和食物。他凭自己还未模糊的时间感知数着流逝的时间——两天一夜,依旧没一个人理他。 黑暗将五感放大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化身猛兽,有的时候吓得人胆战心惊,没有的时候又能把人逼到产生幻觉。 虞渊本该慌张,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却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就连压入肺中的沾满尘埃的空气都有着令他安定的作用,好像很久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独自一人待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隔绝于光阴和色彩之外,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第三天时,有人从门缝里开了一条小口,给他送进来半碗水,虞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过去将水一饮而尽,声音喑哑,却无疑是女孩的声音: “放我,出去……” “小赔钱货,这次知道厉害了,下次要是再敢跑,你就等着一辈子关死在这里面吧!” 壮汉将房门推开,踹狗一样朝虞渊的身体踹了一脚,嫌恶地拎着他出去。 虞渊附身在一个被父母卖给人贩的女孩身上,不能自主控制身体,只能于她面临危难时,通过秋萱给的选项做出种种选择。 这个女孩在男子为尊的陈国饱读诗书,不甘于命,多次带着其余女孩逃跑,最终被邻国买去作为细作。 她渴望颠覆陈国统治,改变男尊女卑的思想,用自己的才华施展胸中抱负,最终被人告知,她只要付出自己的美色,迷惑陈国君主便够了。 她信了邻国君主的许诺,在陈国覆灭后让其他女子过上不再依附于人的生活,祸乱陈国,一次一次传递情报,最终于邻国大军压境之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成全邻国无一丝瑕疵的美名。 他感知她所感知的一切,承受她所承受的一切痛楚,期间种种惨痛经历,连虞渊也不忍直视,只不过为了东珠,才没有挥刀自尽。 可最终她的期望并未实现,陈国灭了,“陈国国君”却没有死,他不过换了一个名字,一具躯壳,继续统治男尊女卑的天下。 一切都没有变好,只不过一个国取代另一个国,继续作恶。 她心中怨气不消,魂魄不散,终成厉鬼,于一夜之间屠光陈国男子,在尸横遍野的旷野间,一群遍体鳞伤的女子冤魂又哭又笑,眼神空茫,等待着仙盟将自己等人彻底灭杀。 然而她们未等到仙盟,反而等来了一个人。 虞渊透过幻境中被他附身之人的眼睛,打量那位风尘仆仆的旅人。 他穿灰色破旧道袍,头上梳着道士的发髻,牵一匹瘦马,手持一面长幡,在被滔天怨气压成不祥血红的天空下,笑容明净灿烂,面容和昭明五分相似。 他说,他叫谢榭,不是来灭她们的人,只是一个从关外来,到中州去,弘扬道法,偶然路过此地,除了长得帅外一无是处的普通戏法师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旧忆现生机初窥 道士打扮却自称戏法师的年轻男子独行于被火燎得焦黑的战场之间,脚下是血肉模糊的残肢,身边是凄厉哀嚎的冤魂。 第一日,他独自进城,找出城中还能拼凑完整的女子尸骸,将其拖到一块空地;被怨气与战场煞气冲昏了头脑的冤魂们一拥而上,想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戏法师撕成碎片,噬其肉吮其血,却不知为何,连他的身都近不了。 第二日,他从瘦马驮的行李中翻出一把铲子,开始在空地上挖坑;冤魂们围绕在唯一的生人身边,用尽毕生所知的恶毒词汇对他谩骂诅咒,肆意发泄,像是在骂他,又像是在透过他发泄腐朽的制度,不公的世道加诸在她们身上的苦楚。年轻的戏法师不为所动,专注地用铲子挖坑,动作娴熟,似乎这样的事他已做过千百次。 第三日,他为她们立坟刻碑,在她们坟前种下桃树;冤魂们不再谩骂,沉默而茫然地排队报上名姓,透过深黑怨气,隐约可见纯白单薄的灵体在风中如破碎缟布,风向哪里吹,她们就能飘向哪里。仇人没了,哪里都无所谓,天下之大,好像都和陈国一个样,再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所以她们就这么静静地等仙盟前来灭杀。 她们,不愿再入轮回。 虞渊所附身的那个“她”在冷眼围观。直到谢榭走到她面前,问她: “在下谢榭,敢问姑娘可是‘秋萱’?” 秋萱未曾想到自己的妖妃美名竟流传到了关外,张嘴要讽,便见谢榭眼眸真诚地朝她拱手: “在下在关外时曾偶然读过姑娘所写的诗,姑娘之才气志向,令某敬佩。若是就这般被魂飞魄散,实在令人扼腕。” 秋萱冷然道:“仙盟走狗,等了三天终于还是暴露目的了吗?” 在借战场怨煞成厉鬼之身后,她还囚了一批生魂未曾灭杀干净,就是为了留下与仙盟谈判,放其他可怜的女子冤魂一条生路。所有罪责,由她一人来承担便好。 谢榭将双手举至头顶,无奈地叹息: “在下说了,在下只是一个刚从关外来的戏法师罢了,真不是仙盟走狗。姑娘思虑周全,但可有考虑过她们心中有怨,已被这世道磨怕了,宁愿留下和你一起死也不愿投胎?仙盟不留厉鬼,她们又不愿投胎,您能护她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秋萱呼吸一滞,扭头去看一张张空白得麻木的脸。 年仅十二岁的女孩魂魄扯着秋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抬头问: “秋萱姐姐,许姐姐说仙盟要来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可是为什么爹爹把阿娘打死的时候,他们不来惩罚爹爹?” 她脖子上布满深紫和暗红的可怖淤青,淤青的形状恰好是男人宽大的手。 秋萱无法回答,她读遍圣贤诗书,自恃才高,却也没能从哪本书里窥得答案一角。 最终谢榭抬起手,在女孩魂体的脑袋上虚虚抚摸了一下。 女孩却误以为他要打自己,肩膀瑟缩,下意识抱住了头。 谢榭收回了手,温声道: “仙盟不管凡人之间的事。你也没有错,你只是,这个病了的世道中的一个可怜人而已。” 他在自己的布袋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只草折的蚂蚱放到女孩面前,自己后退两步。 女孩犹豫片刻,拿了蚂蚱向他道谢后欢呼着跑远。 谢榭对秋萱道: “在下怜惜众位姑娘的遭遇,不忍见其死。若姑娘愿意放无辜的生魂离开,在下可以带姑娘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那里尚是一片荒芜之所,不论男女,不分贵贱,没有谁不如谁,也没有谁可以欺压谁。众位可以在待在那里,直到某天怨气消散,愿意重入轮回。” 极其丰厚的条件,简直拒绝不得。 其他女子在看着她,秋萱刚要作答,忽然眼眸一凝,道: “来不及了,仙盟的人来了。” 谢榭却摆了摆手指,不慌不忙:“只要姑娘们还愿意活下去,一切尚且不晚。在下只问一句,姑娘是愿意被格杀于此地,还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秋萱选择了后者。 下一秒,谢榭手中长幡招展,摇动的幡旗仿佛遮天蔽日般在她们眼前划过。一座不足巴掌大的楼阁虚影浮现在眼前,大门洞开瞬间,所有女子冤魂及男子恶魂于青天白日之下凭空消失。 “你到底是什么人……”秋萱喃喃。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满地尸骸以及谢榭一个人。 他从行囊里拿出水壶,替刚种下的桃树浇水。 一瞬间,桃树抽枝发芽,很快开满灼灼的艳丽桃花。 “我师父常说,莫要因他人之罪孽而折磨自己。就像这从血与苦难中扎根的桃树,开出的花朵也是向太阳长的。还望姑娘莫失初心,莫忘初心,在下期待着,你们从璇玑天境中重新入世的那一天。” 在谢榭将所有魂魄收进璇玑天境不久后,仙盟的人很快赶到。 “又是你这个臭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失手,这城里的厉鬼呢?” 带头女子英姿飒爽,容貌俏丽,黛色劲装勾勒的纤细腰身间,一只振翅欲飞的银燕子轻轻摇晃。 年少的戏法师牵着自己的瘦马不断后退,一瞬间变成一个咋咋呼呼的青年: “姑,姑娘何出此言啊,什么厉鬼,这里有鬼吗,别吓我,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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