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彻大悟,他是逆着时间河流而上的人,溯洄从之,原来他一直身处河流中央,原地未动半步,如一颗微小石子,过去与未来的水流湍急地将他狠狠冲刷,他所做的误以为正在改变过去的每一件事情,其实不过是推动未来顺势流淌罢了。
可,这些并非徒劳,因为祁凤渊的生机系于他身,他是祁凤渊死亡之因,更是祁凤渊活下来延续的果。
连瀛独处一室,幽静昏暗将他包围,如同那逝去的被浪费的三百年光阴笼罩着他,他逐渐淹没在生离死别的悲欢长恨里,他又笑又哭,最后掩面伏首于书案长泣。
死亡不是结束,反而是新的开始。
他和祁凤渊啊,原来是彼此的因果。
……
连瀛独自待了许久,外头传来隐约雷鸣,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看向窗外,此时天色昏暝,黑云聚集,他愣了愣,立即起身走出去。
动静这么大,必定是现在的连瀛和祁凤渊到槐城了。
连瀛推开门的动作却一顿,此时的连瀛会出现在长廊或书房,推开门若两人碰面反倒难以解释,为了节省不必要的麻烦,连瀛果断倒回去,推开窗子一跃而出。
一落地,眼睛发黑发昏,等眩晕过去,连瀛睁眼就看见了祁凤渊正站在他的前方。
连瀛:“……”
见连瀛眼神恢复清明,祁凤渊要搀扶他的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了回来,问:“你怎么会跳窗出来?”
“我……”
连瀛说不出来,祁凤渊也不问了,他素来如此,有时候连瀛很感谢祁凤渊这份不追问的体贴,有时候又真的十分痛恨祁凤渊这种对连瀛并不感兴趣的漠然。
祁凤渊侧身,往后退了一步,靠墙站着,连瀛眼里闪过讶异,明白这是祁凤渊在为连瀛让路。
他确实是要走的,也许祁凤渊就是看出了连瀛要离开这里的迫切才会往后退了一步,可连瀛却因为祁凤渊避让他的这一步,心莫名被捏了一把。
往前迈步,在快要越过祁凤渊时,他停下来,堪堪停步在祁凤渊面前。猛然转身,连瀛搂着祁凤渊的腰,将人完全抵摁在墙,轻声道:“我不想看见万水,所以跳窗出来,待会儿你见到万水也别提我跳窗的事。”
祁凤渊的手在连瀛身侧动了动,缓慢地,轻而又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回抱了连瀛。
“祁凤渊……”连瀛顿感委屈,声音不稳地喊着他的名字。
“你是哪儿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祁凤渊轻抬下颌,蹭了蹭他的肩,“你是不是害怕天劫了?你别怕。”
连瀛不得不走了,听得越多,待得越久,连瀛会更加舍不得走。他狠心扯开祁凤渊的手,深深地注视他的面容,把最后一刻牢牢印刻在心里,他摇头道:“我不怕,你别担心。你休息一会儿,然后……”
“然后记得来找我。”他艰难补充道,“我有事,我要先走了。祁凤渊,你要好好的。”
——活下去。连瀛心里补充道。
“连瀛!”祁凤渊在他身后喊道。
他不敢再听再看,像逃离一样仓促离开。只是他并未走远,一直在主殿门前等着。过了一阵,看见连瀛和祁凤渊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他戴上面具,紧随他们步入长街闹市。
闹市人影绰绰,两人间相隔半臂,时常有妖穿行过他们之间,连瀛看那对夫妻看得出神,走在前头并未留意到,祁凤渊被人撞开过,手下意识伸起要去牵连瀛的手,却只勾住一小片衣袖,那衣袖一角慢慢从祁凤渊指间滑走。
祁凤渊停下,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抬起头时,已然看不见连瀛身影。
他也停了下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是他误会了,他误以为祁凤渊扔下他离开,没想到竟是如此。
祁凤渊原地站了一会儿,似是觉得站于路中不妥当,四处望了望,转身走到桥下,坐在台阶处,头时不时会转向来路看。祁凤渊面容平静,既没有被扔下的气恼,也没有等人的焦急,因为他已这般等待过连瀛在无数个长夜里,期待落空过万千次,希冀黯淡过许多回,祁凤渊早就习惯了。
害怕祁凤渊察觉,他藏在桥头柳树后,陪祁凤渊一起等。
等的间隙里,他忽而很想知道此时的祁凤渊心里在想什么,也想知道从前的祁凤渊等不到时又会想些什么。
风拂起祁凤渊的长发,渐渐地,浓浓的肃杀气息弥漫开来,他看见祁凤渊站起,向煞气最浓处匆忙奔去。他从柳树后头走了出来,没有跟上去,而是走到祁凤渊原先所在的台阶,坐了下来。
他把自己代入祁凤渊,闭眼幻想那些空等的日夜,去体悟那份独处的孤寂,他在思考,长久的等待里,祁凤渊会不会累?会不会厌倦?有没有一刹那恨过他?
他低叹着躬腰,额头抵在膝盖,曲起臂弯遮挡住了脸。
他真的真的,很想了解祁凤渊,很想知道祁凤渊在想什么,很想祁凤渊不再为他难过,很想见祁凤渊,也很想拥抱祁凤渊。
想祁凤渊爱他多一些,更想祁凤渊爱他少一些。
他枯坐着,当天际落下第一声雷时,他动了动僵直的身子,终于有了点儿活人的反应。他心有所感,遥遥望去,紫电如柱,带着万钧之势落在城外头,随之也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风烈雨猛,他站在雨中,心头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饱受着风吹雨打的煎熬。
第一声雷落后,风雨带着点儿烧焦的气息,云层涌动,天似乎在酝酿着第二道雷。
他瞪大眼睛,看清了风雨来向,猛地转身,急速向主殿掠去,主殿空无一人,他直奔寝殿,携着满身雨水跨过门槛,看见了躺倒在血泊中昏迷的连瀛。
春风过境钉穿连瀛的手掌,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但也以此为中心,生成结界,护住连瀛。
他走进结界,手在春风过境剑柄抚过,剑光闪烁,片刻后结界消失。他蹲身在连瀛前,视线在触及断掉的命契线后,呼吸都停了一瞬,眼神呆滞而瞪大,不敢想象,不敢猜测,祁凤渊现今如何了。
他颤抖着伸手,在连瀛眉心划下一道竖线,指尖锋利地破开肌肤,竖线透着血色,有血珠从中渗出,黑色的雾气随着血液涌现。
撕裂魂魄的滋味很不好受,连瀛在昏迷中皱紧眉心,发出痛苦的长吟,双手也无意识攥紧,春风过境在他掌中造成的伤口撕扯扩大。
明明是自己在受苦,可他却像个旁观者般漠视连瀛的苦痛,心思全系在城外的祁凤渊身上。
春风过境微微发亮,熟悉的灵力气息从剑中溢出,化成雪色的光点,融入连瀛身体里,像春风一样抚平连瀛的伤痛。
当祁凤渊留下的灵力吹拂过他的脸庞时,他的心跟被剜了个口一样,心脏处传来了迟来的钝痛,像是下雨,淅淅沥血,湿湿的。
他把连瀛的半魂装进灵囊里,悬着一颗心向城外奔去,还未见到人便先见火光冲天,草木烧得焦枯,残枝燃火,仍由大雨倾盆也浇不熄雷劫烈焰。
踏足火圈,黑雾绞缠火蛇,把火焰吞噬殆尽。他四处走动搜寻,终于在一棵倒塌的大树旁看见了祁凤渊的身影。
他脚步一顿,忽而大步奔去,几乎是站不稳地扑倒在祁凤渊身边,一双手伸出,却不敢触碰。祁凤渊的脸被凌乱的长发遮盖,露出来的一双手无完肤,满是雷电烧灼过的伤痕,焦得发黑,甚至有皮肉已经凝成焦块,全身的衣物破破烂烂。
他心中预设过这个场面,原以为自己真见着了会忍不住抱住祁凤渊大哭一场,可是并没有,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心、他的眼,他根本哭不出来,只是头脑混沌,思绪滞涩,静静地望着祁凤渊,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是下落的雨溅起了泥点,迸到连瀛手背上,那一丁点触感,唤醒了他。
祁凤渊怕脏,祁凤渊会冷的。
他恍然,低垂着头解开灵囊。那团破碎的魂魄漂浮在空中,绕着祁凤渊打转,灵魂深处响起凄凄切切的哀鸣。他听不见风雨声,也听不见这阵阵哭音,他甚至也看不见祁凤渊,什么都无法思考,仅凭本能的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口诀,那团魂魄流泻出星星光点,汇聚成一条锁链,在祁凤渊手足与脖颈处反复缠绕,锁链首尾相连。
祁凤渊的魂魄从体内溢出,却被牢牢禁锢,锁链越收越紧,直至祁凤渊的魂魄缓慢地完全退回身体里,那魂魄凝成的锁链才黯淡灵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灵力竭尽,眼前一黑往前摔倒,在砸到祁凤渊前一刻倏而惊醒,手及时撑地勉力支撑自己。他笼罩在祁凤渊正上方,世上所有的风雨都被他挡在了后头。
他呼吸沉重地喘了一声,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吐息顿时卡在了喉头,他不敢动弹,因为他看见祁凤渊的一双眼睁开了,极为安静地看着他。
祁凤渊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他僵硬地俯下身子,侧耳去听。
那是蚊子般的呓语,断断续续,虚弱无力:
“不、要……”祁凤渊说,“不、理……我。”
他一愣,转过头,祁凤渊再度阖上了眼。
魂魄入体,这回光返照的短暂一瞬只够祁凤渊说完这句话。
他坐直身子,呼吸渐渐剧烈起来,他透不过气,伸手捂住了心脏,又从轻轻捂住变成抓紧衣物,难以置信地,他又死死盯着祁凤渊,盯得酸涩,两行泪从眼里流出。
心里头,从和祁凤渊相逢至今,从和祁凤渊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开始痛恨起自己。
担心眼泪滴落到祁凤渊身上,他胡乱擦了擦脸,小心翼翼抱着祁凤渊站起,画过成千上万次的传送阵法画错,他努力平复呼吸,试图冷静,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击溃了他。他失力抱着祁凤渊跪倒在地,喉头发出一声哽咽,继而埋头在祁凤渊怀里大哭起来。
“对不起……”
一声声道歉得不到祁凤渊的回应,冷漠的现实令他很快清醒,他抬起头,带着满脸苦恨与未干的泪水,咬破手指,以鲜血画出了正确的传送阵法,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两人从半空摔下,他双手揽着祁凤渊,于空中互换位置,祁凤渊压着他,两人狠狠摔在了仙门长阶。
他意识模糊,望着阴沉落雨的天际,耳畔响起低沉而哀痛的龙吟。
“求你,”口鼻涌出了血,他道,“救救他吧。” ----
第95章 回环(三)
连瀛醒来时,人已出现在了祁凤渊的床榻上。他艰难起身,背部肌肉牵扯发酸发痛,一只手单撑着,他低头看向躺在他身侧的祁凤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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