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虞真问:“你不陪他?”
连瀛脚步一顿,苦涩笑道,“不了,他不想看见我的。”
“我走了,再会。”
他戴上帷帽,向山下走去,在山脚时,他转身向着蜿蜒无尽的三千长阶抬手施礼,即是感念相助之情,同时也是道别。
珍重地道一声——再会了。
……
妖丹俱失,连瀛身上灵力全无,他不知能做些什么、能去向何处,也不知该如何回到现世的祁凤渊身边,他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浑浑噩噩地飘荡着。
槐城固然是可以回的,只是槐城已有了个连瀛,若是出现两个连瀛,恐秩序混乱,怕牵连他人,想了想,他便不打算回槐城了。
也许是记忆牵引,他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黄水村——他与祁凤渊初次相遇的地方。
连瀛站在岸边,望着水天一色出神,故地重游,却只有他自己一人,心中难免又思念起祁凤渊来,他凝思一会儿,抬起腿,一脚踩进了黄水中。黄水没过他的脚背,浸入鞋袜,而连瀛好似毫无知觉,仍不断向黄水深处走去。
直至黄水没顶,口鼻被水灌入,窒息感传来,连瀛像是解脱了一样,闭上双眼,沉入水底。
忽然,连瀛又睁开眼,手连忙捂住脖颈,口鼻呛进许多水,他的手脚在大幅度地挣扎,整个人却从水底缓慢上浮。
——有人,抓着他的衣领,带他游出水面。
“咳咳咳,呕……”
连瀛捏着鼻子,吐了好几口水,等气息喘匀,他看向他的“恩人”。
那人表皮青绿湿滑,附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见连瀛望过来,它裂开嘴,做了个笑的模样,有蛆虫从口腔内里稀疏宽大的牙缝间爬出。
连瀛后颈有些痒,他伸手抓了抓,抓下把蛆虫和粘腻恶心的苔藓,他面无表情甩掉,不太真诚地对腹仙人道:“谢谢你。下次救人请不要勒人脖子,没被水淹死也会被你勒死的。”
腹仙人只听懂前三个字,那黑色口腔张得更大,朝着连瀛“啊啊啊”了三声。
白蛟早已离开黄水,此流域怎么还有如此充沛的灵气能够孕育腹仙人呢?
连瀛细思,不经意抬头一望,水面上有一条小船正向岸边驶来,清风吹送,犹夹带着一股兰香气息。
他心中陡然剧烈跳动,有了个不敢相信的揣测——
此时的黄水村,是什么时候的黄水村呢?
在船靠岸时,连瀛拉着腹仙人躲在了岸边花丛中,远远窥着船那边动向。
从船跳下两位少年,和刚到不久的白衣道士交谈起来。那白衣人轻衣绶带,微微侧着脸朝向连瀛这边,仅是三言两语,那人便笑弯了眉眼,微微下垂的眼尾也被带得上扬起来。
只是,在看到船上最后一人出现时,他疏离地收敛了笑。
这白衣道士自然是祁凤渊,而船上那人显然便是“连瀛”。
躲在花丛里的连瀛看得不是滋味,明明笑得这么开怀,凭什么祁凤渊一看到“连瀛”出现就不笑了呢?
连瀛咬牙,掰断了好几朵小花,惹得腹仙人拍打他的手背。连瀛用小花戳了戳腹仙人的脸,轻轻道:“你去。”
腹仙人摇头,连瀛恶声恶气道:“你不去,我就把这里的花全部掰断,一把火烧了。”
很难得,连瀛居然能从腹仙人这张脸上看出惊慌的神情,他转变语气,温和道:“你游过去,抱着……喏,就是在船上那人的大腿,你跟紧了他,他会给你吃的。”
连瀛灵力全无,也就能骗骗小孩,腹仙人果然点点头,潜入水中,向船游去。
片刻后,“连瀛”吐了祁凤渊满怀,他看见祁凤渊的眼睛微微瞪大,一副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连瀛见状,笑得趴在了花丛中,捧腹强忍笑出声,笑得太过,眼角出了泪,他揩着眼泪一回头,那四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连腹仙人也跟着一起走了。
他从花丛起身,盘腿坐着,仍在回味祁凤渊的表情。
他唇角扬起,微微笑着,只觉这样的祁凤渊很好,不是难过的,不会哭的,没受过痛的。没有和连瀛有太多牵扯的祁凤渊,是这般的好。
连瀛狠狠甩头,抛掉杂念,他猛地转头,盯着小船思考。方才“连瀛”的举动,分明是三百年后魂魄回溯的他,连瀛绝不会认错。
宿命是首尾衔接的回环,他和祁凤渊的初次相遇,原来,是彼此的再次相逢。
祁凤渊说过他不曾后悔,连瀛也给过祁凤渊许多次机会,虽是连瀛先招惹他,但却是祁凤渊主动向连瀛靠近的,这怎么能怪连瀛呢?
连瀛试图说服自己,他从花丛站起,黄水村的祁凤渊有“连瀛”了,可他这个连瀛却没有祁凤渊。
他要回到祁凤渊的身边,于是,连瀛再次向深水流域走去。
……
连瀛在院子里劈柴,外头锣鼓齐鸣,哀乐震天,他像是没听见一样,用颈间搭着的布巾擦了擦汗,低头一斧子破开木柴。
他捡起木柴端详,劈成两半的木柴重量相当,剖开面平整光滑,连木刺都没飞起来,连瀛微微一笑。
恰好院门被推开,背着药草筐的中年男子踏入门槛,见成堆的柴,不由夸赞道:“你劈柴是真的快。”
自连瀛被人救醒,距今已一月有余,他无事可做,便只能替王大夫劈柴、浇浇花草,花草浇死太多,只剩下劈柴能做。他把劈柴当作修行,想重新修炼妖丹,可惜未有成效,不过,好在连瀛如今能够聚气,也不算废人一个。
他起身接过王大夫药筐,疑道:“你不是去摘草药吗?怎么空空如也?”
王大夫坐在摇椅里,拿着蒲扇猛扇风:“别提了,这朱氏守得严,连偷偷翻出去都不行,我就摘个草药而已,这都不让,你瞧瞧这些人,呸,徒有其表的酒囊饭袋,个顶个的没用,这都六月廿七了,这么多天都抓不到人,整天守守守个屁。”
连瀛抱着药筐,怔在原地,道:“今日是六月廿七了吗?”
“是,哦!”王大夫躬起腰看他,摇椅嘎吱嘎吱作响,“你好似说过到六月廿七要提醒你,怎么?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
“好日子,”连瀛垂下头,一滴汗滑过脸颊,额前发也被汗沾湿贴在了脸上,“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日子。”
“嗐,”王大夫躺回摇椅,阖上双眼道,“你听听外头什么声音,奏着哀乐呢,再好的日子听着这些声响,都会变晦气的。”
“你才晦气,我出门一趟,你好好在家呆着,这几天哪儿也别去。”
连瀛向外走去,信手一抛,大药筐高高抛弃,完美落下,牢牢地筐住了王大夫的头,身后传来王大夫闷闷的叫骂声,连瀛笑着越跑越快,转过街口,他来到横水衙门。
在拥挤的人潮中目光搜寻,他只一眼就找到了身着白衣的祁凤渊。连瀛先是一愣,而后舒了口气,在几声笑里眼眶变得通红。
等待是煎熬的,熬过了一个月,他终于等来了祁凤渊。
连瀛退回巷口,借着人群遮蔽,他抬头看向祁凤渊正后方的客栈二楼,二楼窗户半开,有人倚窗正颇有兴味地打量祁凤渊。
那是“连瀛”!
他收回目光,“连瀛”出现,就意味着他要赶紧离开了,等了一个多月才看见祁凤渊一眼,真的很可惜,也很不甘愿。
若杀了“连瀛”,顶替这个“连瀛”陪祁凤渊一起入龙隐村呢?
他靠着墙细思良久,长叹一声,还是不可行!
“大哥哥,别叹气了,要买花吗?看见花,心情会好起来的。”一位小姑娘挎着花篮,轻扯连瀛衣袖,脆脆声道。
连瀛看着她,心生一计,从怀里取出银钱和一朵白花递给了她:“我不买花,但想托你送花给一位哥哥。”
“来,你看,就是那个穿白色衣服,长得很好看的哥哥。”连瀛蹲下身,示意小姑娘看过去,又道,“他若是好奇问起,你就说,嗯……就对他说,我是来要债的,让他只等着我来就行。”
“我晓得了。”
连瀛拍了拍她的脑袋:“好,那你送完花赶紧回家,这几天乱得很,哪儿也不要去,就待在家里,知道吗?”
小姑娘应了声好,蹦蹦跳跳跑远了。
连瀛回到王大夫家,王大夫正呼呼大睡,他推了把王大夫的肩,都没能把人摇醒,无奈下他写了张纸条,压在王大夫的医书上。回到房里,他对着王大夫背影轻声道:“老王,我可走了啊。”
相逢无期。
相逢不知何期。
连瀛走去码头时,心里闪过诸多人的面孔,一时思绪复杂,一时又顿觉豁然开朗,他踏进横水,在几位船夫的惊叫中一头扎进横水里,向最深处沉没。
……
连瀛在水底沉浮很久,他好像走过了许多个有祁凤渊的地方,又好似一直沉潜在最深处的水底,哪儿也没去。他的肉身好像死了,可灵魂却半死半活,像一只水鬼,被囚禁于广袤的水域,不得解脱。
他在船底,在水里,在鱼虾腹中,听到过许多迎来送往、生死别离、悲欢怨怼,他飘飘浮浮,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
渐渐地,他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那是晴朗的一天,光穿透水面,像是一缕又一缕细烟,味道闻起来是香火的气味,不太准确,因为里头又夹杂了淡淡的花香。
说不清什么味道,总之好闻极了。
他嗅着味儿,追逐着那阵轻烟,往上游,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水面像层无形的网,隔绝着他,他被阻拦在水下,无法浮出水面……可是,那束光,那阵轻烟,那股好闻的气味,越来越淡,快要消失不见了。
他剧烈挣扎起来,想要撕裂那看不见的网,想要浮出水面,想要看见天,想要看见光,他想要看见……他想要看见谁呢?
……
一脚踏空,头猛地仰起,又被人牢牢抓住。
那人问:“连瀛,你醒了吗?”
是了,他叫连瀛!
连瀛喘息声好重,那种束缚感依然徘徊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低下头,双手收拢,轻轻环紧祁凤渊脖子。
祁凤渊把他往上托了托,道:“你又掉进四大水域里了,好在人没有不见,只是晕过去而已。真的,下一回要小心些,离水远一点。你没事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头晕吗?想吐吗?”
祁凤渊嘱咐起来絮絮叨叨的,声音听来古怪,像是强忍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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