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些疼痛就是祁凤渊本人带给他的。
“你入水多次后,我的回忆便有些混乱,好似许多事都对不上了。起初没想起来,后来想起‘溯洄’会令人魂魄回溯,猜想应当是你改变了某些事,导致我的记忆也被改动。”
祁凤渊仰着头看他,黑暗中只能瞧见模糊的轮廓,“我把你推进瀛川,本就是希望你想起过去,你想起来会恨我,也是理所应当。我怕魂魄滞留在过去太久,你会意识混乱,所以用仙门术法‘引魂’为你引路,可你似乎沉迷过去,总不愿醒来。”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回想起许多被我忽略的事,例如你某些时候显得心事重重、你私下找师兄谈话、你向我询问‘溯洄’……还有很多,太多了,可我以前完全无心细想,若我聪明些,就该猜到那些时候的你,是来自未来的你。”
“连瀛,你沉迷过去,不愿醒来,是为了救我吗?”
祁凤渊靠过去,手覆在连瀛的手背,连瀛的手微微抬起,又被祁凤渊用劲压在了膝盖上。
他侧目,想看清连瀛的神情,替他回答道:“你是为了救我。可是连瀛,你做的这些我都不需要,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祁凤渊无伤连瀛之心,可字字句句都成了诛心之语。
这句话像是回流的浪潮,隔了三百年光阴,终于狠狠地拍打在了连瀛脸上。连瀛做的所有事,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忍耐下的难言苦楚,统统变成了徒劳。
只是因为祁凤渊说,他并不需要。
“你不需要?”连瀛笑了声,又静默良久,终于承认道,“是,你并不需要我,是我需要,是我需要你。”
若这是一场交锋,那么连瀛早已一输再输,但祁凤渊还是不愿放过他。祁凤渊抽回手,交叠在一起的手尚没有传递彼此温度,就如同两人在一起也多似貌合神离,谁也无法理解谁,祁凤渊温和道:“说错了,不是我不需要你,我需要你,是你不需要我而已。”
“师兄第一次离开师门,我掌灯等他三日三夜,那几日我都在想,师兄是不是会像我娘一样不回来了,师兄会不会受伤……等得久,想得多,就会害怕,只等了三日三夜我便恐惧‘等待’的感觉。”
“连瀛,我等你,是这三百年来你离开我的无数个日夜,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次次等你回来,然后又见你一次次离开我。你总说我扔下你,究竟是谁先扔下谁?”
“你救我?”祁凤渊笑了一声,又摇头道,“我不需要你救我。”
“你就这么想死吗?”连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只是……不想和你一起了,”祁凤渊低下头。
连瀛呼吸停滞一瞬,闭上眼,偏过头去不想再看。
“连瀛,我不想和你一起了。”祁凤渊犹嫌不够伤人,又重复道,“你三年前就不该用‘留魂’留我在人世,撕裂魂魄救我代价太大,遑论你又渡半颗妖丹给我。连瀛,这不值得。”
连瀛看他,一双眼睛悄然染上赤色,质问道,“你明知我做这些是为了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气我?”
“你这些是为了我,我便该受着吗?”祁凤渊忽而有些疲惫,“我是要向你道谢吗,连瀛?”
连瀛被祁凤渊的几句话打得手足无措,瞪大了眼睛,祁凤渊言辞上从未对他如此不客气过,充满攻击性的祁凤渊令连瀛顿感困惑,他脑子飞速转动,竭力剖析这些话里更深层的含义,手指在土里抓了抓,抓得满手泥巴,黏黏糊糊的,跟连瀛此时的心一般无二。
连瀛古怪地问:“你在怪我,我因‘溯洄’魂魄穿梭在各个时间,曾意识混乱,分不清楚,故而有时对你忽冷忽热,兼之失去记忆,你我重逢以来,我对你也并不算太好。我懂了,原来你对我有这么多怨言,现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所以你的不满就全发泄在我身上?”
他剖析来去,只觉祁凤渊说话含沙射影,他坐近了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祁凤渊,你是在对我发脾气吗?”
“不是,我不是,”祁凤渊停顿很久,才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做的这些事情,不值得。”
“连瀛,为了我,不值得。”
连瀛死死盯着他,势必要看出他撒谎的迹象,祁凤渊在黑暗中低垂着头,跟无数个不愿和连瀛直面争吵的时候一样,祁凤渊选择了不解释。
见祁凤渊沉默,连瀛心中恼怒,欺身而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眼似寒冰,又更似烈焰,在无声而沉默的几个眼神里将祁凤渊燃烧殆尽。
良久,连瀛轻蔑地笑了一声,松开手,“不值得?是我为了你竭心尽力不值得?还是你为了我活下去不值得?是连累我让你心生愧疚而不值得?又或是你我之间情意统统不值得?祁凤渊,你这句话,是看轻我,还是轻贱了你自己?”
语毕,连瀛将祁凤渊抱起,不顾祁凤渊挣扎大步迈出山洞。
“连瀛!”
“去做最后一件你认为不值得的事,不是我做,是你与我一同去做。”连瀛按住他肩上穴道,低头对他灿然笑道,“你说得对,我为你做的事,你只能受着。”
走出山洞,天气阴沉沉的,恍若罩着一层灰白色的雾,风起云涌,迎面吹起一股腥气的风。
“你上次来应该也瞧见了,槐城的天色很难看,不是因为劫云到来才如此,自古以来槐城便都是这样的天。槐城的妖魔,包括我,自幼生长的坏境……”
祁凤渊越过连瀛肩头,望见乌云拢着绵延群山,厚厚沉沉地压在连瀛上方,似巨石压顶,他听连瀛道:“是昏暗的。”
瀛川水隐隐泛着血色,卷起浪,拍在岸边,祁凤渊在风浪声里听连瀛说:“是潮湿的。”
“传说,魔物鲜血流经大地,汇成了一条江河。瀛川水,真是鲜血所汇吗?”
“传说不可尽信,添油加醋,不过骗骗傻子为妖魔首领卖命,瀛川在上古混战前早就存在,在那之前,瀛川本是干干净净的。”连瀛抢在祁凤渊话前头,没等他问就主动道,“上古混战中,妖魔败退,妖魔首领把伤残的、惨死的兵卒投江,见着江上泛起的血丝,捏造了这样的传说。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深信不疑继续奋战。江里泡着的死人越来越多,江是红了点,但远没到“鲜血汇成”的地步。”
连瀛步履不停,沿着岸走,“妖魔退居槐城,心有不甘,想卷土重来,却无奈人心溃散,当时的首领又想起了这个传说,但他勉强算得上仁善,不忍死去的妖魔魂魄在江中流连漂泊。槐城在妖魔占据以前是个酒城,那个首领命人搜刮城中所有颜色泛红的酒,暗地里将酒尽数倾倒在瀛川中,他此举既想染红瀛川,又想祭奠亡魂。一夜间,瀛川就成了你今时看到的这样。”
“你不喜欢酒,是不是和瀛川有关?”
连瀛低头看他一眼,像是心里头放下了什么,于是露出了个释怀的笑容:“以前,你问上一句,我不回答,你便知趣地不再问下去,但其实你多问几句我就会告诉你了。”
“我很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想对你说,又怕你会……”连瀛停了许久,诸多词语在脑海里转,最后只能承认道,“会认为我离你最初认识的连瀛已经相距甚远,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连瀛,我怕你会害怕不一样的我。”
祁凤渊环着他的脖颈,头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可是你不会问,我明知你不会问,又总盼着你问,你不问的话,好似就显得我在你心中没有份量。是我想错了,或许一开始就该坦诚告诉你,若是如此,你会不会也对我坦诚一些?”
连瀛抱紧他,“阿欠死后,残魂在槐城开场,场连通忘忧谷。忘忧谷会放大所有生灵的欲念,槐城常将妖魔送入忘忧谷中历练。在克制欲望上,千山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也比我好,他在忘忧谷中救过我许多次。”
“第一次历练后出谷,活着的人都很高兴,死里逃生,能离开忘忧谷谁会不高兴呢?我也不例外。”
“我们登上回城的船只,我看见我娘站在船头,你猜猜,我娘见到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连瀛回忆道,“她用绳子捆缚我的双手,将我扔进瀛川,我不通水性,她怕我淹死,又命人拽住绳子另一端把我拉起来。千山在忘忧谷救了我十七次,我便在瀛川如此沉浮了十七次。在那以后我又被送入忘忧谷历练多次,只是,再也不敢让千山帮我了。”
“从那以后,我杀人越来越利索,”连瀛放下祁凤渊,握着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把先前那句未说完的、不连贯的话说完整:
“槐城的妖魔,包括我,自幼生长的环境是昏暗的、潮湿的、血腥的。”
连瀛打量祁凤渊神情,嘴角噙着笑道:“你是害怕我,还是在心疼我?”
他揽着祁凤渊,吻在眼角,唇微微张开,把眼泪抿掉,他尝了尝滋味,是苦涩的。
连瀛牵起祁凤渊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另一手勾着他的手指抬起,两人指尖搭在了弦上。
“祁凤渊,你心里想什么都要对我说。”
“炎星”抬起,正前方是一尊巨大的乾罗女神像。整尊女神像被一棵参天巨树贯穿,粗壮有力的树根从神像底座窜出,牢牢扎根在地。繁枝茂叶从神像眼耳处伸出,向四周延伸,交错着长在了一块儿,远看,如同神像戴着顶翠绿的华丽头冠。神像的身体也被树木洞穿,像是万千柄利剑从身体里刺出来,枝连着枝,叶搭着叶,茂密错杂。可神女像嘴角上扬,由内而外迸发着蓬勃生机。
连瀛轻声在祁凤渊耳边道:“爱我,你要对我说;心疼我,你要对我说……”
搭箭拉弓,连瀛握着祁凤渊的手,指尖压着他的指尖,两人将弦拉到最满,箭矢对准女神像的心脏。
每一根树枝分叉处皆垂吊着一串青玉琉璃,琉璃串在叶间闪烁出碧色光芒,当风贴着地面涌起,树叶婆娑起舞时,神像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玉器声响。
拉到极致,两人手指都在弦上划出伤口,血液顺着弓弦流淌,沁红了半条弦,因此放箭松开时,弓弦回弹,把几滴血弹到了祁凤渊脸上。
神女像坍塌瞬间,连瀛看着泪流满面的祁凤渊又道:“不舍得我,你也要说。”
话音刚落,树上以及连瀛腰间挂着的青玉琉璃串全都炸裂开来,碎片割裂连瀛衣袖,在手臂上划出淋漓几道伤痕。
连瀛回头望,那方天地如扬落满天幽绿星子,在空中闪着细碎耀眼的光,无数被禁锢的游魂从中穿梭,向连瀛和祁凤渊呼啸而来,又齐齐分开成两道,向着更远处的瀛川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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