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说一个字,那两个侍卫便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后一分。 方才还肯避着人的,这会儿连人都不避了。 北逸王这数年间于他们这慎刑司里来来往往走了不知多少遭,那些当年位高权重的要犯,哪次不是远远听见他来了,就怕得腿软发抖,更有甚者没有动刑被审到一半也直接晕了过去。 简直道他一声活阎罗也不为过。 什么时候还会这么温柔地和人说话?? 还亲手帮人整理衣裳?? 还是先前不怎么受宠的五殿下?? …… 那二人一边齐刷刷地后退,一边无声地抬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惊恐。 奈何谢枕溪哄了半日,那小殿下才点了头。 到底还是不高兴。 谢枕溪冷淡地瞥了一眼拐角处那间牢房,不由得按了按眉心,到底不忍心看人失落,只得一边唾弃自己对着小殿下总是心软太甚,一边道, “告诉殿下也无妨,那里押着的女子,名唤贺兰敏栎,京中孟家班的戏子。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他话音刚落,白眠雪眼前一霎时便浮现起当日那女子挺直脊背,形容憔悴,但又伶牙俐齿,拒不认罪的模样。 甚至还在被审问的间隙里细细抬眼打量自己的模样。 “我记得的,上次就是在那边。” 他抬了抬下巴,朝着刑堂的方向道,“那次听闻她不知怎的触怒了太后,我与王爷一道观刑,见到了她。” 小殿下说罢,又轻声道,“……与我母妃同姓。” 谢枕溪点点头,勾唇一笑,“殿下记性不错。” “原本也没过多久。” “原来如此。”谢枕溪刻意拖长了声音,低低地含笑道,“本王还担心是上次观刑时没留神吓着了殿下,因而印象深刻。” 自然惹来小殿下瞪他一眼。 “这些日子,你们慎刑司竟然一直押着她?” 白眠雪忽然转头问那两个侍卫。 他们险些退到了二门外,见主子问连忙又凑上前来,诺诺道, “……禀五殿下,她实在嘴硬,又什么都不肯说,小的们也是无法,拿不到供词,只得如此……” “什么‘只得如此’?你们审了这么久到底有没有眉目,若果真是莫须有的罪名难道也要长长久久押着她吗?” 那二人被诘问得开不了口,其中一个便道, “殿下息怒,这原也不是小的们能做了主的……” 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个狠狠捅了一下,止住了话头。 “对了,方才你们说,这女子刚被关押进来就有人交待过,不能死了。是谁吩咐的?” 那二人顿了顿,似要抬头又不敢,视线无措地乱飘了半日,最后只是连声道, “小的不知,不知!” 一问三不知,也不见是真无知,还是假意隐瞒。 白眠雪还没开口,就听谢枕溪忽然轻咳一声,意简言骇道,“都下去。” “你猜此事是谁所为?” 小殿下转头看他。 “我哪有通天的本事知晓这些?贺兰敏栎的案子……”他顿了顿,一双狐狸眼眯了眯,“本王也不知。” 见白眠雪垂头不语,谢枕溪忍不住弯了弯唇,他伸手轻轻点了点手里江楼的供词, “几位大人还等着我们将这东西送过去呢。若你当真想见贺兰敏栎,过几日我再陪殿下过来,如何?” 白眠雪又看了眼押着贺兰敏栎的那间牢房。 他能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情当中的一些奇怪的气息,但一时半会儿还连不到一起去。 只是料想今日再呆下去也是无法可想,他只好咬着唇,点了点头。 谢枕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一旦决定要走,白眠雪便恍惚发觉慎刑司的石墙上还有隐约可见的苔藓,愈发显得这里整个地方阴恻恻,湿漉漉,沉闷潮湿,又格外压抑。 让人恨不得马上一步跨到出口。 只是两人才正回身要往外走,忽然听得几步开外的拐角处,传来一阵冷静自持的脚步声。 谢枕溪诧异地挑了挑眉。 因着今儿他领了白眠雪来牢房亲审江楼拿他口供,因此所有原定今日要来的官员悉数在门口被守卫拦下。 恭恭敬敬候在一旁等五殿下和北逸王审完出来。 只留他们二人清清静静,无闲杂人等相扰。 因此再料不到这会儿还有什么人进来。 脚步声倒是愈来愈近。 只是顷刻之间,那人就转过方寸之地的拐角,与他们狭路相逢。 一袭沉稳奢华黑金外裳入目,随着主人的动作,衣摆轻晃,其上繁杂纹饰暗泛流光。 谢枕溪挑了挑眉,立在原地,也有一点淡淡的意外, “多日不见,太子殿下可好?” - 连日不曾见面,白景云素日温和疏淡的眉眼几乎分毫未变。 只是白眠雪一眼瞧见,总觉得太子哥哥的温和眉眼里,似是多出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来。 只是他一眨眼,那异样的感觉便又捉摸不定地消失了…… 似乎也说不上哪里不同,但是总让人心里一顿。 白眠雪忍不住垂了垂眼。 许是白景云平日里爱穿白,清淡不染尘的白衣即使再珍惜华贵,也总是衬得人一副萧疏谦和的翩翩君子模样。 如今他极少见地一袭玄衣,腰间配着一方朱红色印,愈发显得气质威严,震人心弦。 竟是凛然不可犯。 只是不管如今的白景云穿什么,做什么,白眠雪都自然地对这位太子哥哥生了几分畏惧。 无他,只因为山顶上那一场要命的刺杀,那日血流成河的残忍无状,实在是令他呼吸不畅。 尤其是刚回来的那几日,他几乎每夜都会梦回那一处。 直到他捂着心口汗涔涔地痛苦醒来。 白景云很好。 太子哥哥待他很温和细致。 但这样手段,即使一开始不是冲着他来,但仍会让他莫名心悸。 他其实看起来倔,但有点点胆小的。 …… 谢枕溪这句话看似只是平常问候,只是其中多少暗流涌动,倒是只有他二人自己知晓。 那日吃了大亏,谢枕溪几乎是九死一生。 只是他到底没死成,而白景云自然也知晓派去的人身份已经暴露。 虽是心照不宣寻了个江楼做替罪羊以平息京中的风言风语,但谢枕溪自幼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委屈,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因而这些日子自然是颇费了些心思,不肯叫白景云松一口气的。 只是白景云面上倒是往日一贯的冷静自称,并无半分为源源不断的麻烦事分心的忧虑模样,反倒应了谢枕溪一声, “多劳挂心,自然安好。” 白景云淡然道, “只是北逸王好大排场,本宫来时,但见要进慎刑司亲审犯人的文武官员已在外头纷纷候了两排,竟无一人敢进。” “王爷,尔等皆是我大衍臣子,食君之禄,同朝为官,何故欺压同僚至此?” 谢枕溪勾唇一笑,反问道,“这样事连太子殿下都不曾做过,本王又何来这样胆量,敢在宫里如此横行霸道,谁人信之?” 他眼风一扫,掠过入口处,懒洋洋地嗤笑一声, “入口处又没堵着,诸位大人若想进来,迈步走进来便是。难道要谢某亲自去请?约摸是大家见了外头难得的晴日,想多晒晒太阳罢了。” 二人你来我往,火药味浓了许多。 所幸今日这阴沉沉的监牢里并没有旁人,可以任由他们二人打机锋。 只是可怜了旁边还有个白眠雪。 听得懂一句,听不懂一句,只得眼巴巴看着他们。 尤其是白景云,总觉得他今日与平时有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只得疑心是自己昨夜又没睡好。 …… 白眠雪呆呆地看了人半日,自以为自己小心翼翼,谁知白景云早就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懒得再同谢枕溪费口舌,只是看了看白眠雪。 两人对视一眼。 白景云握了握手腕的串珠,微笑道, “五弟今日为何一直瞧着我?” 他近前一步,仍是往日的言语温柔宽和,垂下眼帘,“是喜欢本宫穿这个颜色吗?” “离他远些。” 谢枕溪不怎么留情,挡在二人身前,勾唇一笑,说话毫不客气, “太子殿下这般温柔他消受不起。” 谢氏一族的掌权人,哪里是吃素的,他轻轻托起白眠雪的下颌,小殿下白皙细腻的脆弱脖颈犹如白鹤,被他用拇指轻轻捻过。 经年按剑弹琴的手指,薄茧略有些粗糙,弄得人忍不住挣扎, “太子殿下可知那日本王是如何脱困的么?” “你的人回禀得约摸不够详尽,不如今天本王详详细细告诉你一遍,如何?” 他挑了挑眉,一字一顿, “是五殿下,带了本王的亲信从小路绕到谢宅后门偷溜进去,恰巧寻到刺客留下的弩机,在宅里放箭接应我们,才将刺客击溃。” 他直视白景云,果然在那双一贯温和淡然的眸子里看到了震惊痛苦,还有隐隐的嫉妒, “哪怕刺客不是冲着他来,但这一路上,只要任何地方遇到一个杀红了眼的刺客,或者任何一支不长眼的流箭,他就已经死了!” 谢枕溪松开白眠雪,看着白景云冷笑连连, “就为了急着杀我,你堂堂东宫殿下竟也太心急了些,连他和我在一起都顾不得了。” 他咳了一声, “若非那日运气不错,你心心念念的五皇弟,如今可是连头七都已经烧过了。” 一时寂然无话。 唯有不知何处的水声,在这空荡荡的监牢里,一滴一响,一滴一响,就这么滴滴答答,不知落了多久。 外头忽然有些争吵响动。 约摸是在外面等着见犯人的官员们等了太久,焦躁起来。 谢枕溪忽然笑了一声,不顾白景云看他的神色,摇头道, “太子殿下,可莫要再来纠缠了。” 他点了点白眠雪的肩,虽寻常动作,但亲昵意味十足, “这小东西只有一条命,在本王这里可金贵着呢。经不起您这样下死手的折腾。” 一片死寂里,白景云忽然出声唤住白眠雪。 没有往日的温柔,仿佛他已经厌倦了戴上翩翩公子的面具,正如昔日的清逸公子褪去白衣。
156 首页 上一页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