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墙上都是文人的题字,谢岩靠的那处,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后,探花郎楚钰的题诗。 ——一江潮涌平如镜,两处星移各自明。 韩悯的手指在“两处星移”上点了点:“你看,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谢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记,是记恨和较劲。” 两人回到临窗的位置边。 那时葛先生正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揽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时候年轻嘛,不过现在也挺惹人烦的,别生气……” 见谢岩来了,就没说下去。 知道楚钰与谢岩有故,但是楚钰气恼他,其余三人也没有急着说和,反倒把他们隔开了。 后半段轻松一些,杯盘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战绩。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水倒出来,滴答一声。 “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旧要把楚谢二人隔开,葛先生便道:“小谢喝了点酒吧?不太方便,小韩你送他回去。这个小温腿脚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应了,抬手招来一个小伙计,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温言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伙计推着木轮椅跟上。 韩悯坐在原位,转头看了看谢岩:“阿岩,你后悔了吗?” 谢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 韩悯悠悠道:“如果你没骗他,这会儿在他怀里的,就是你了。你当时考上状元都要拿到的卖身契,现在又在哪里呢?” 直觉不妙,谢岩威胁道:“你要敢写我和他的话本,我就敢写皇帝发现了你的话本,然后把你抓进宫去,春宵苦短的话本。” 韩悯一激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谢岩提起他的衣领:“走,送我回去。” “我看你也没喝醉啊。” 话音刚落,谢岩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现在醉了。” 韩悯要将谢岩送回建国寺。 走出醉仙居,葛先生一开始跟着韩悯他们,才走出一条街,就说:“我先走了。” 韩悯问:“先生要去哪里?” “再吃一顿。” “啊?” “就你们饭桌上那个气氛,山珍海味都味同嚼蜡,我自己再去吃一顿,你送谢岩回去吧。” 葛先生走远了,头也不回,摆摆手与他作别。 韩悯扶着谢岩:“那我们走吧。” *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韩悯问:“你真的不愿意再出仕了吗?” 古往今来,文人与朝廷都割舍不开,起码与民生割舍不开。 他以为,谢岩仍在齐国国都永安,而不是归隐山林,也是一种表现。 却不料谢岩道:“不必,我已见过齐宋两位君王,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圣人不出,我辈文人唯有独善其身。我早已抱定主意,绝不出仕。” 韩悯下意识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当今圣上其实挺好的。” 韩悯想了想傅询,然后笃定地点点头:“他是个明君,比先皇好得多。倘若你早些来,见过德宗皇帝,他也是个明君。” 谢岩却道:“你在话本子里那样写皇帝,还说他是明君?” “话本里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那你方才在御史和探花郎面前,紧张什么?” 韩悯答不出。 默了默,韩悯又问:“既然你觉得天下大乱,圣人不出,宋齐两国都是昏君,怎么不提醒琢石,还看着他做了齐国的探花?” “宋齐相争,相较而言,宋国已是强弩之末。” 就是很差的和比较差的相比,还是选择比较差的好了。 谢岩揉了揉眉心,恍惚有些醉意。 韩悯便道:“好吧,你不想出仕,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在建国寺。” “倒也可以。从前建国寺方丈问过我要不要剃度,他可以把衣钵传给我。我这些年参悟佛经,觉得很是奥妙。” “好吧。”韩悯顿了顿,“可是在你剃度之前,你吃饭住宿还是要花钱的。” “我继续写话本子。” “你是两朝鼎元,写什么话本?你应该写《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这是什么?” “就是……”韩悯摸着下巴,“教人怎么准备考试的书,你还可以写几篇应制文章订成册子,这个可比你写话本好多了。” 说着话就回了建国寺。 禅房狭小,谢岩将摊在床上的佛经一掀:“坐吧。” 他一回来,谢岩养的那只猫从窗外跳进来,走到他的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 谢岩微醺,没理会它,倚在榻上,随手拣起一本佛经来看。 韩悯看见,心疼得不行,俯身把小猫抱在怀里顺毛。 系统趁势附身,用脑袋拱了拱韩悯的手,又伸出爪子去够谢岩的衣摆。 韩悯这才想起来,系统特别喜欢谢鼎元的字。 他抱起小猫,往谢岩面前凑。 “你好你好,我很喜欢你的字。” 谢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腾出手,摸了摸猫头。 系统在韩悯耳边尖叫:“那是他写字的手啊!他摸我了!” 韩悯提醒他:“你不要把话讲得那么奇怪。” 系统根本不听,整只猫都炸毛了,猫爪子激动地左右狂摆,被韩悯按住之后,猫尾巴上下狂甩。 韩悯继续提醒:“你现在是只猫,不是狗。” 谢岩放下佛经,奇怪地看着他们,然后拍了一下猫脑袋:“听人念了好几年的佛经,毫无长进。” 系统也不惭愧,挣脱韩悯的束缚,啪叽一下在他面前躺下,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韩悯十分无奈:“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谢岩将翻开的佛经盖在他身上,自己看向韩悯:“楚钰那边……” “我也没办法,我帮你试探试探,要是做不成朋友,那还是算了吧,省得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岩断然道:“我不要。” 韩悯皱眉:“小样儿,你还挺狂啊。你自己骗他的,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 自知理亏,谢岩顿了顿:“你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人好。” 谢岩从挣扎的系统身上拿起佛经:“罢了。”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终还是心软:“我教你一招,琢石很吃撒娇这一招的。” “怎么撒娇?” “你怎么连这都不会?教不了了。” 谢岩再一次放下佛经:“你做给我看看。” 行吧,就帮他一回。 韩悯一把按住系统:“看好了。” 他眨了眨眼睛,酝酿好情绪,眼里泛着泪花。 “琢石,对不起,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抓起猫爪往自己的心口上按:“你打我,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朋友嘛。” 后边那句话,也是对系统说的,于是喊出来的称呼也就成了:“统统。” 系统叹了口气,蹭蹭他的手:“别瞎想,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崽。” 谢岩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们,然后翻过身,面对着墙,独自一人默默忧愁。 * 朝中设立了三位起居郎轮值,韩悯在傅询身边跟了几次,对起居郎的事务也愈发熟悉。 韩家老宅那边,在傅询的授意下,工部也派了工匠去修整。 韩悯去看过几次,请他们吃过饭、喝过酒。 今日又是韩悯轮值。 皇帝的一天十分规律。 天色微明时韩悯进宫,傅询晨起练剑,他站在一边;傅询批阅奏章,他坐在一边。 傅询用午膳—— 他跟着吃。 太后娘娘听说今日又是韩悯当值,又派那个老嬷嬷送了“君臣和谐”猪蹄汤煲来。 韩悯谢过恩,待人都离开,就在傅询身边坐下。 才动碗筷,韩悯夹菜的手还停在半空,那个老嬷嬷又折返回来。 吓得韩悯赶紧把菜丢进傅询碗里,然后放下筷子乖巧坐好。 老嬷嬷说:“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韩大人,想念的紧,圣上得闲时,带韩大人去慈明殿看看。” 傅询应了:“好。” “老奴告退。” 人走后,傅询给他夹菜:“下回让母后换个菜送罢。” 韩悯微怔,下意识道:“太后送菜,还能换的?”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过了一会儿,傅询道:“你晚上别回去。” “嗯?” “晚上要去恭王府,江涣把这些年恭王做的事情都整理出来了,要他画押。包括你兄长和我兄长在猎场的事情。” 先太子傅临,于猎场狩猎时,逐白虎而去,最终身死。陪同的韩悯兄长韩识与叔父韩仲齐,一死一伤。 原来这件事情,也与恭王有关。 一听这件事,韩悯立即严肃下来,放下碗筷。 原来这件事情真有蹊跷。 傅询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不怕。” 韩悯又是一愣,怔怔地点点头:“嗯。” 系统急得原地转圈:“撒手!给我撒开手!” 作者有话要说:悯悯:不小学鸡行为的傅询好像有点帅
第49章 牛奶味的 先太子傅临在世时不曾做过太子, 永乐太子的封号,是他死后,先皇追封的。 这日夜里, 要去恭王府之前,傅询带韩悯去了一趟明堂殿。 明堂殿正殿供奉着历代皇帝的画像与牌位,偏殿则是后妃、功臣或早夭的皇子的灵位。 先皇生前十分宠爱傅临, 还专门开辟了一处地方安置他的灵位, 日日长生灯烛不熄, 月月和尚道士诵经。 傅询推开偏殿的门,韩悯却往后退了半步。 “陛下, 我还是在外边等着……” 傅询握住他的手:“你别怕, 先皇已经驾崩了, 他不会怪罪韩家了。兄长从来没有要发落韩家的意思,我也没有。” 韩悯定下心神, 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 傅询摸摸他的鬓角,试着把他拉进殿中。 偏殿偌大, 正中是一张大供案, 案中放着先太子的灵牌, 时鲜瓜果贡品。 四周灵幡素绸垂落, 却一动不动。 此时已是黄昏,门开时,将散的晚霞光彩映入门内,将白布都染上昏黄的颜色。 晚风吹入, 缓缓地拂动灵幡。 韩悯这才看见, 偏殿的左侧是一片荒芜似的焦黑。 傅询问:“你兄长跟你说过吗?” 韩悯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韩家抄家时,你在牢里, 先皇依着傅筌的意思,把你兄长召进宫中,给我兄长祈福。” “深夜殿中走水,宫人不曾察觉,后来傅筌拦着不让救火,你兄长就抱着我兄长的灵牌,躲到供案下。” “最后东风散雨,火光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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