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当时,就是忍不住。 倘若今日傅询与李恕不来,他可能要栽在天香楼。 韩悯垂了垂眼,再小心地看了一眼傅询,语气软软的:“我错了。” 傅询不理他,韩悯借着马车速度放缓,滑到他身边,悄悄伸出手指,拨了拨他的衣袖:“傅弋铦?” 弋铦是傅询的字。从前告诉过韩悯,不过他没有喊过。 傅询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捏住他的下巴,用衣袖把他脸上的香粉擦干净。 不多时,车驾停下,傅询放开他,下了马车。 韩悯跟着跳下马车,这才发现他们没有回宫,而是到了勾陈街的韩家老宅前。 他不确定道:“都这么晚了……” “你不是要买宅子吗?不看看怎么买?” 傅询扶着他的腰,往前一推。 木门没有上锁,檐下两盏灯笼也被点亮,烛光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他站在石阶上,却忽然往回缩了缩手。 心知推开门也看不见从前的场景。 或许里边屋宅颓圮,各处都需要重新修缮。他在方才要推门时,却忍不住想着会不会有人问他一声:“回来了?” 傅询走上台阶,握住他的手,带他推开木门。 老宅虽有损坏,却也没有韩悯想的那么严重。 檐下也点着灯烛,院中桃树无人照料,已经枯死。 韩悯使劲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往里走。 韩家从前并不富裕,老宅也不是很大。 自木门进去,一条石廊,左手边是院子,一棵桃树、几株文竹,还有一口水井;右手边就是会客的厅堂。 再往里走,是韩爷爷的房间与书房。 韩悯小时体弱,不能出去玩儿,就跟着爷爷念书识字,打发时间。 往后就是兄长韩识的房间,还有后宅。 地方不大,韩悯很快就走了一圈,将要重新修整的地方都默默记在心里。 要修的地方不多,想来是常有人来照管。 仍旧回到院子里,两人坐在堂前台阶上。 韩悯拢着双手:“谢谢你。” 傅询坐在他身边:“不用客气。” “我已经攒了八百两银子,不知道你买的时候……” “当时先皇猜忌,我不太方便亲自来,是托小叔叔买的,我也忘了给他多少钱了。” “那就全部给你好了。” 韩悯从怀里掏出银票,塞到他手里。 还带着他的体温,傅询将银票握在手里,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官府登记文书。” “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韩悯问:“你急着回宫吗?” “怎么?” “上回你去桐州,爷爷说,我们家桃花树下有一坛花雕酒给你,你挖出来了吗?” “没有。” “那我现在挖出来给你吧,说好了给你的。” 说完这话,韩悯就跑去堆杂物的房间,挑了一把花锄——从前韩爷爷种花用的。 月光照在树上,仿佛枯树重发新花。 而韩悯站在树下,一树花瓣摇落,停在他身上时,重又变作水一般的月光。 树下泥土板结,挖起来不怎么容易。 傅询扎起衣袖,接过他手里的花锄:“我来吧。” 所幸酒坛埋得不深,挖一会儿也就挖到了。 从土坑中将酒坛抱出来,用帕子擦干净,最后在厨房里找了两个酒杯洗干净。 两人坐回阶前,打开酒坛时,酒香浓郁。 韩悯握着两个酒杯,傅询提着酒坛往里边倒酒。 韩爷爷原本说这坛酒是韩悯出生时埋下去的,要等他中状元时再挖出来。但是因为韩家抄家,韩悯错过了去年的科考。 想来日后也没有机会,那时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永安,就把这坛酒送给傅询了。 韩悯低头闻了一下,有点呛人。 但毕竟是爷爷给他准备的酒,他喝了一口,忍着没咳嗽,把眼角都憋红了。 他没咳嗽,傅询却看得出来,抬手帮他拍拍背。 韩悯再喝了一大口,轻声叹道:“我好想回家啊。” 不是桐州的宅院,也不是现在所在的宅院,是从前家里人都在的院子。 好比他与傅询此时躲着喝酒,过一会儿,德宗皇帝与爷爷就会出来,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可惜已经没有了。 他将空了的酒杯放到一边,傅询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没事,你喝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嗯。” 这才是韩悯第二回 喝酒,几杯下肚,很快连眼睛都迷了。 他撑着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胡话,傅询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跟他闲聊。 最后韩悯闭上眼睛,身子一歪,靠在柱子边睡着了。 傅询捏他的脸:“韩悯?” 韩悯强撑着“哼”了一句,就没再回他。 渐入夜,夜风渐凉,傅询弯腰要把他抱起来,手掌才抚上他的背,傅询忽然觉得喝醉睡着、在月光下的韩悯好像有点不一样。 与他靠得近,看见的也都是平素注意不到的。韩悯呼吸匀长,长睫随之轻颤。喝过酒,唇上有些水光,晶莹透亮。 傅询望了望四周,侍卫被他留在宅院门外,门还是掩着的。 他转回头,抿紧薄唇,飞快地在韩悯唇上碰了一下。 韩悯没有被惊醒,傅询也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挺软的,比方才饮的酒水还要甜一些。 他在韩家宅院里、喝了韩家的酒,还偷亲了韩家的小公子。 到底做贼心虚,傅询一抄韩悯的腿弯,把他抱起来,飞速逃离“作案现场”。 他推门出去,冷着脸吩咐侍卫:“把里边的酒坛拿出来,再把马车赶过来。” 低头看韩悯时,勾起来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 傅询心情大好,把怀里的人抱得紧紧的,看见他就忍不住笑。 ——活像前十几年都养在和尚庙里,今天终于开荤吃肉的傻狗子。 * 喝醉头疼,韩悯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上午。 他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听见动静,小剂子也上前挂起帐子,拧干巾子给他擦脸。 韩悯还思忖着自己在哪里,见小剂子拿了巾子过来,就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傅询说会送他回去。 他接过巾子,擦了把脸。 等他看清周遭陈设之后,又有些迷糊。 “这是哪儿?” 小剂子转身端来茶盏:“公子糊涂了?今天一早,宫里派人来柳府接小人,进宫伺候公子,这是在福宁殿。” “哦。”韩悯揉了揉脑袋,原来傅询把他带回来了。 洗漱之后,韩悯问:“圣上呢?” “应当是在武场或者书房。” “好。” “圣上吩咐说,公子醒了不用着急,要是头疼就再歇一会儿,明日再去办事也是可以的。” “没事,我不头疼了,我过去看看。” 今日不是韩悯轮值,他也就没穿官服。 走到书房外,楚钰正在里边,看见他来,傅询摆手对楚钰道:“去罢。” 楚钰便作揖出来。 退到门外,他调笑韩悯:“你昨晚去哪儿玩了?也不喊我,起居注我怎么写?如实记录圣上把你抱回来,你宿在福宁殿,君臣感情很好?” 韩悯有些不好意思,拽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别写了,探花郎,求你了。” “再说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那不耽搁你了。” 韩悯往边上退开,待他走后,进了书房。 一想到昨晚,傅询就没忍住笑。 韩悯疑惑,自己又怎么了?哪里好笑? 傅询轻咳一声,正经问道:“头不疼了?” “嗯,陛下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去罢。” 买卖房产,需要在当地官府签署文书,纵是皇帝王爷也不例外。 * 信王府里闹了一夜。 昨日夜里,信王李恕把季恒从天香楼里提回去,关在武库里打鞭子,一开始是底下人打,后来嫌打得不够狠,就自己动了手。 季恒的母亲、李恕的姐姐季夫人,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在门外哭天抢地的。 进来了,就抱着季恒哭:“恒儿,恒儿,你舅舅这是要你的命啊,要你娘的命啊!他容不下咱们,咱们走,咱们这就走。” 季恒抬了抬眼皮。 他心里清楚,母亲是不可能走的。 舅舅三十未妻,一心扑在军务上,或许日后也不会娶妻。 只要他们在信王府待下去,总能分得一杯羹。 更何况,如今他们仗着信王的威名,得的好处已经是天大的了。 妇人哭闹,李恕也有些无奈,丢开打断的鞭子,让人把账房管家都喊过来。 将季恒做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抖落出来。 不用旁人指证,季夫人也清楚自家儿子做过的事情不会少,她也不听,只是一昧的胡搅蛮缠,嚷着要走。 李恕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不善料理这种事情,被她说得烦了,便丢下一句:“管家,帮她收拾行李。” 季夫人当即哑了声,默默流泪。 闹到天亮,忽然有小厮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 肯定是冲着季恒来的,李恕单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出去。 来的是楚钰。 楚钰嫌恶地看了一眼季恒,收回目光,悠悠道:“圣上说,季公子既然分不清‘季’字和‘李’字怎么写,特意让我来教教他。我带了几张大字过来,请季公子每日临摹一万遍。” 他往后边看了一眼,一个小太监便抱着一叠纸上前。 楚钰一一介绍:“这个是前朝王之铭的字体,这个是……” 一张一张介绍过去,楚钰这个探花郎来教季恒写字,也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最后道:“圣上还说,信王爷一心扑在军中,爱军中将士如子。圣上也不愿意总是催促王爷娶妻,倘若王爷实在不愿娶妻,日后无子,不若把王府资产都留给军士。比季公子孝顺的,多了去了。” 李恕俯首:“臣也是这么想的。” 季恒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响声,却说不出话来。 楚钰将他扶起来:“王爷客气了,圣上还在外边等呢,请王爷随我走一趟吧。” 一行人走后,季恒喊也喊不出来,往地上一倒,终于晕死过去。 季夫人哭着扑到他身上,扯着嗓子要人找大夫。 老管家回来了:“季夫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 信王府门外,李恕出去时,正巧宫里的马车也到了。 因为买宅子时,托的是李恕,用的也是李恕的名字,如今要签署文书,也需他到场。 韩悯掀开帘子,打了声招呼:“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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