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随口问:“晚上想吃什么?让他们回去早做准备。” 身后的侍从正将地下暗室的石板盖上,拖拽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韩悯听见这声音,身形一晃。 这声音刻在他的脑子里,他记得很清楚。 两年前,他在暗室里被关了几日,被提出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他一直以为他被关在宫里净身所。 而今想来,时间和地点分明都对不上。 倘若他那时被关在宫里净身所,傅询又怎么会绕道去恭王府放火? 不必再问也可以确定了,他是被关在恭王府,傅询才会为了救他,一怒之下放了把火。 而傅询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 韩悯重想起两年前被关在暗室的情形,无边的黑暗倾轧下来,攥着他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眼前一黑,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傅询正皱着眉看他。 韩悯摇摇头:“没事,走吧。” 傅询见他面色煞白,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抄起他的腿弯,就把他抱出去了。 仿佛把他救出来那时一般。 卫归在后边看得一脸疑惑:“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卫环一拍兄长的肩:“哥,我先走了。” 说完这话,他就连忙跟上傅询。 卫归怀疑地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这不能吧?从前不是打得很凶吗?他俩要是能和好,我倒立吃面——还喝汤。” * 料想韩悯肯定不愿意在恭王府里待着,傅询便抱着他,径直走出恭王府,把他送上停在门外的马车。 韩悯坐在马车里,手里捧着茶盅,掌心里微烫,才让他定下心神。 寻常人与外边隔绝几日,不见人、不说话,便浑身不自在。 更何况他是一个人在不见光的暗室里待了几日,每日都混混沌沌地等着死期。 他端起茶盅,抿了两口热茶。 傅询瞧着他,帮他擦去额上细细的冷汗。 韩悯道了声谢,又咽下了一大口茶水。 仿佛看见傅询在眼前,让就好多了。 他问:“今日温言同我说,陛下烧过恭王府。” 傅询反问他:“你不知道?” 韩悯摇头:“我那时晕乎乎的,后来想起来,却以为是在做梦。” “记不清也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韩悯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又道:“我一直以为,那时我是在宫里。” 傅询解释道:“那时傅让想救你,就留跟先帝求情,想把你讨去他府上。但是傅筌横插一脚,先帝把你给他了。” 然后韩悯就从牢里被提出来,关进恭王府的地下暗室。 只是他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 先前一直以为自己被关在宫里,再加上梦里火烧王府的火光是隐隐约约,在宫墙那边,离得很远。 看不真切,记不清楚。 他便一直以为那火光或许是假的,是他自己胡乱想出来的。 韩悯还想再问:“那你……” 可傅询却不欲多说,把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别过头去:“你歇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他这么说,韩悯也不好再问,将帕子攥在手里,靠在马车壁边,闭目养神。 闭上眼睛也不太好受,韩悯便将帕子叠成长条,覆在眼前。 烛光忽远忽近。 不多时,马车便停下了。 傅询以为他睡着了,掀开帘子,朝外边的杨公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吩咐:“再绕一圈。” 这时韩悯揭开眼前的帕子:“到了吗?” 傅询放下帘子,面色不改:“没有,才到宫门,你再休息一会儿。” 马车再绕了一圈,又一次在福宁宫前停下。 傅询拿走他覆在眼前的手帕,唤了一声:“韩悯?” 韩悯眨了眨眼睛,目光清明。 他压根就没有睡着,帕子挡着,或许他根本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只是盯着烛光发呆。 真是怕黑怕极了。 傅询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角,韩悯一时间没忍住,鼻头一酸,差点哭了。 * 心里不太好受,韩悯连晚饭也没怎么吃。 回到居住的偏殿,杨公公端给他一碗安神的汤药。 “快喝吧,喝了就去睡一会儿,今晚我在外边守夜,你有事情就喊啊。” “好。” 杨公公盯着他,催着他,不让他看书写字,只让他快去洗漱,然后上床睡觉。 而韩悯在偏殿这些日子,夜里总是要靠着一个小香炉和一柄长剑,才能睡着。 香炉和长剑都是傅询的东西。 韩悯用莲蓬形的小铜勺拨了两颗香料,放进小香炉里。莲花铜香炉里散发出安神的香气,与傅询殿中的香气差不多。 他走到榻边,摘下挂在帐子前的长剑。推了一寸剑锋出鞘,剑光清冷,映出他的眼眸。 长剑入鞘,一声铮鸣。 他将长剑挂回去,爬上床,盖好被子准备睡觉。 可是今日汤药与长剑都不奏效了。许久,韩悯还是平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神色平静地盯着帐子顶的云纹。 他习惯了睡不着的时候。 这几日睡得好,当是侥幸的恩赐。 他唤醒系统:“统啊,你有没有那种几千多章的书?” “《大英百科全书》。” “你忘了,这个我上次就已经翻完了。” “你这毛病还是治一治吧?要不你肯定会英年早逝的。” 韩悯灵机一动:“我在傅询身边放松一点,那我现在去抱着他睡。” 系统无语。 韩悯也知道不可能,叹了口气,扯好被子,闭上眼睛,准备再试一试。 系统努力哄他睡觉,还给他唱催眠曲。 “傅询就在隔壁,你别怕啊,安心睡觉。” 唱了一会儿,韩悯忽然笑了。 “别唱了,你跑调。” “我是个文人系统,控制中心没给我音乐插件嘛。你要觉得难听,你去找傅询给你唱。” 韩悯掀开被子,下了榻。 系统惊讶道:“不是吧?你真去啊!” 韩悯自然知道不能去,他披上衣裳,想出去找杨公公说说话。 外间烛光昏黄,杨公公正盘腿坐在小榻上翻书。 韩悯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身边。 “你老在做什么?” 杨公公太过认真,被他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韩悯摇头:“睡不着。” 杨公公往小榻里边挪了挪,用靠枕毛毯给他铺出一个软和的座位,让他坐下。 韩悯挨在他身边:“你老在看什么?” “还不是你爷爷,我也没给他写信,他非给我写信。他分明知道我认识的字不多,还故意写得文绉绉的。” “那我帮你老念念?” “不用。” 杨公公指了指面前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册子:“你爷爷从前给我编了一本字书,都是上边的字,我比照着看就行了。” 韩悯撑着头:“唔。” 将烛光拨亮,杨公公继续看信,随口问道:“你又睡不着了?” “是啊。” “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不饿,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杨公公摸摸他的头发:“小可怜,明天再找老梁头过来看看。” 韩悯应了一声,不再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盯着烛焰出神。 这样他会安心一些。 看着烛光也好,捱到天亮的时候也好,有一点儿光就很好了。 过了一会儿,杨公公将字书“啪”地合上。 “老韩头尽说废话,害得我浪费了一晚上看。” 韩悯笑了笑:“你老同我爷爷认识了许多年了吧?” “是啊。”杨公公回想道,“他那时抱着本破书就敢拦御驾,要不是我喊了一声‘住手’,他就被德宗皇帝的侍卫剁成肉泥了。他那本《治安疏》,最后还是我递上去的。” “那我爷爷肯定有教你老识字,连字书都编好了,你老怎么不学?” “嗐,那时候德宗皇帝的起居住行,都经由我手,哪里来的工夫学这个?再说了——”杨公公压低声音,“我要是学了这个,我就伺候不了三代皇帝了。” 韩悯恍然大悟:“你老可比识字的人聪明多了。” 杨公公轻笑,随后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韩悯掩嘴,点点头,轻声道:“我懂得。” 过了一会儿,他思忖道:“我下午听温言说,两年前我们家被抄家的时候,圣上把恭王府给烧了。我问傅询,他不告诉我。” “你不记得了?” “我一直以为是做梦来着。” “我也以为是做梦。” “啊?” 杨公公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太离奇了,我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谁能把王爷的王府给烧了的。” 他回想了一下:“我记得,那天夜里,是恭王进宫向先帝告状,说今上把他的王府给烧了。然后先帝就带着侍卫过去,我也跟着去了。” “路上先帝就问他,今上为什么要烧他的府邸。恭王说,为了你。那时候恭王把你从先皇那里讨过去,圣上还在西北边带兵,夜里回的永安,还没进宫就去找你,先放了把火,把恭王府门口给烧了,他说——” 那时傅询一箭射落恭王府门前的灯笼:“本王找不到韩悯,这府里的人全都不用出去。” 而傅筌也刻意没让人救火。 所以那场大火,几乎烧遍半个恭王府,将王府正门烧成了灰。 杨公公继续说:“我跟着先帝到的时候,圣上已经找到你了。原本恭王把你讨去,只说做侍从使,我还以为,他与你从前有些交情,应该不会太难为你,谁知道他对你用私刑。你那时候都被折磨得没人形了,轻得一缕烟似的。我看着都心疼死了。” 韩悯道:“可是我分明记得,那火光是离得远远的,看也看不清楚……” 杨公公仔细想了想:“你那时候问他,那火光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是,那火光明明离我很远。” “你问完那话,圣上就把你的眼睛挡住了。他不让你看,你自然看不清楚。” 原来如此,韩悯恍然。 他的梦没有错,旁人说的也都没有错。 如同今日在马车里,他将帕子覆在眼前,那烛光忽远忽近。 原来是傅询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他小声道:“可是傅询从来没跟我提过。” 杨公公笑着道:“圣上一直不怎么会提起这些事情。” 韩悯转念一想,好像也是。 “他既然不想跟我说,就不要告诉他我知道了。” “好。” 韩悯抱住杨公公的手臂,挨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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