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上韩悯的目光。 他费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韩悯。 傅筌扯着嘴角笑,阴惨惨的:“你也来了?怎么?故地重游?” 韩悯定了定心神,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是啊,看还有没有另一个人,帮你火烧王府,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傅筌语气古怪:“自然是比不上你二人情谊深厚。” 韩悯就那样瞧着他,拇指不自觉摩挲着剑柄上的刻字。 来之前,他总觉得这儿黑得渗人,比梦里可怕千万倍。 而今来了,傅询就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长剑。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发毛,却也感觉不是那么可怕了。 他思忖了一会儿,对傅询低声说了几句话。 傅询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让卫环搬了把椅子过来,知道他怕黑,又让拿了个烛台过来,让他端着。 他摸摸韩悯的脑袋:“我就在外面。” 韩悯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握着长剑,朝他点点头:“我知道。” 独留韩悯。铁门半掩,他一撩衣摆,在椅子上坐下。 烛焰明灭,照出韩悯的面容。 他想了想,寒暄一般,对傅筌道:“好久不见。” 傅筌冷笑一声:“我以为你恩宠正盛,不会过来。” 韩悯却伸出右手,将烛光遮去,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我的右手再也拿不了笔了。” “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是。” 韩悯承认得坦坦荡荡,倒是让傅筌噎了一下。 他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有意激他:“那你兄长如今还坐在轮椅上吗?那只鹰现在死了吗?” 韩悯收回手,拂了拂衣袖。 一时死寂,只能听闻暗室里烛花爆裂的声音。 傅筌忽然放缓语气,痛心疾首地问道:“韩悯,为什么呢?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一开始分明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恐怕要问你自己。”韩悯顿了顿,“况且,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过,要站在任何人那边。” “我原以为,早些时候,温言于傅询,你于我,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韩悯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一直觉得我‘背叛’了你?” “你原本应该站在我这边的。”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韩悯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傅筌何以对自己、对韩家赶尽杀绝。 今日算是明白了。 傅筌把韩家、把韩悯看做是自己的东西。 从韩悯给他一颗话梅开始,他把那当做是投诚与示好的物件。 自己的东西不听话,救了傅询,坏了他的事情,给一点惩罚,在傅筌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 惩罚之后,韩悯才会乖乖听话。 他这样想。 韩悯这才明白,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傅筌却道:“我原也没有要对你赶尽杀绝。” 闻言,韩悯反问道:“这还不叫赶尽杀绝?我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你们家落难时,只要有人稍微拉你一把,你从此就会死心塌地跟着那个人。” “这是什么道理……” 傅筌猛然抬起头,蓬头垢面犹如恶鬼,厉声打断他的话:“傅询就是这样把你拉过去的,我不过是比他迟了一步!” 韩悯握紧手中长剑,身体前倾,几乎要站起来,下意识反驳:“他不是!” “他不过是抢了我的先,要不是我把你关着,他怎么救你?他怎么借此套牢你?” 同他讲不清楚,生气恼火,平白坏了心情。 韩悯深吸一口气。 他当时一介罪臣,病病歪歪的,随时都会去见阎王,背后还拖着一整个韩家,哪里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再者,傅询当时也是冒着忤逆圣上的罪名救他的。 他也不至于因为傅筌这一句话,就乱了阵脚。 最后他轻飘飘地对傅筌说了一句:“傅询不是你。” 傅筌全不理会,仍旧道:“我不过输在被傅询抢了先。你如今对他忠心耿耿的,不也证明我的法子是有用的?” 他继续道:“你太不听话,我要把你的性子再磨一磨。” 韩悯想起被关在暗室里几天几夜的经历,忍不住脊背打颤,他放慢了语速,才能问出那句话:“就为了磨一磨我的性子,你把我关在这里?” “那几个老太监不过是吓唬你的,我最后会进去把你带出来的。” 一时间,韩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是这些话,根本就不值得一驳。 “把韩家人除尽,除尽与你有关联的所有人,你只能依附我,你就会专心地为我出谋划策了。” 韩悯算是明白了,这人简直就是走火入魔了。 “所以对韩家下手?对我兄长下手?” “你若听话一些,我绝不会……” “我兄长的腿和你有没有关系?” 傅筌顿了顿,自嘲地想着,反正已经落败,话说出来也无妨。 “我原本只想除掉傅临,他恰好在旁边……” 韩悯不大想听下去,又问:“那我的鹰呢?” 傅筌道:“我知道你没收到信就会过来,那是我给你的一次机会。” “你想看看我会去找你,还是去找傅询?” “也不全是。” “哦?” “我还想把你埋在傅询身边,做暗线细作。” 韩悯被他的自以为是气笑。 他仰头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屋顶,慢慢冷静下来。 “原来你逼宫那日找我,还是你‘赏赐’给我的,最后一个投诚的机会?” 傅筌不答,却道:“如果那日在殿上,你不是帮傅询说话,而是帮我,事情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喃喃道:“如果你肯帮我,事情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韩悯没有开口,慢慢冷静下来。 傅筌又道:“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我就输给傅询了。” “先皇一开始把傅临当做储君培养,后来傅临死了,他把我扶上去,让我与傅询、傅让争。” “可是我怎么忘了呢?先皇最看重出身,他自己就是正宫皇后所出,傅临也是正室所出,他怎么会看上我这样出身?” “他不喜欢傅询的忤逆,要用我压一压傅询的威风。其实你们都清楚,皇位最后还是会传给正宫所出的傅询,你这么聪明,肯定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你才会不肯帮我。” 韩悯冷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谁会做皇帝。直到先皇驾崩时,我还害怕傅询会死。” 傅筌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总是那两句话:“你一早就知道傅询会做皇帝了,你不肯帮我。” “你还以为,是这个缘故?” 韩悯气极反笑,站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端着烛台上前。 他站在傅筌面前,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傅筌怔了怔:“数不清楚,总归有十几日了。” “你右边墙上,有几个小划痕。是当时我用指甲划出来的,外边人给我送饭的次数,我用这个法子计算时间,推荐你试一试。” 傅筌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抚上右边墙面。 确有十来个并排的小凹痕,不知道韩悯是怎么刻上去的。 韩悯歪了歪脑袋:“那你觉得这里黑吗?” 韩悯没有这样同他说过话,傅筌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嗓子发出古怪的声响。 他没有回答。 忽然,韩悯手中的烛台晃了一下,径直落下来,落在他的腿上。 地牢阴冷,火没有烧起来,就被傅筌手忙脚乱地扑灭了。 韩悯又问:“烫吗?” 他转身向回,把方才坐的那把椅子拖过来,一甩手,将椅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双腿上。 傅筌咬着牙没喊出声,韩悯厉声问道:“疼吗?” 他还是不说话,抬眼看回去。 韩悯使劲抿了抿唇角,继续道:“我也会怕黑啊,我兄长也怕烫怕疼啊!” 不欲多说,他索性弯腰拿起椅子,再砸了他的腿一下。 傅筌望向他身后,眼神中流露出惊恐。 韩悯不觉,仍问道:“原来我是一个东西吗?” “你原本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没有站在任何人那边,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站在任何人那边——” 确实如此。 在小时候,系统对他说,定王会是皇帝时,他曾经心血来潮,想要与未来的皇帝打好关系,看能不能混个眼熟。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他根本不知道谁会是定王,定王与皇帝都是未知的。 最重要的是,他自个儿就可以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他不用弄清楚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那时韩家虽非显贵,却也算是富足之家;家中长辈父兄,待他好得不得了;还有几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曾经傅筌也是其中一个,一个朋友而已。 韩悯不想站在任何人那边,更不想讨好任何人。 他吐出一口浊气,定定道:“我一直站在我自己这边。” 傅筌不依不饶:“你站在傅询那边。” “我和傅询站在一起,而不是,我跟在他身后。” “幼时打闹,针锋相对,但我不曾对他有过算计谋求,他也不曾对我有过利用之心。与你实在不同。” “我与他站在一起,大约是因为他走向我,我走向他,我们就站在一块儿了。” 韩悯抬起头:“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也不能不应你的话。日后明君贤臣,留名青史,再长久圆满不过。” “至于你,就睁着这双眼睛,闭嘴看着吧。” 再无话可说,韩悯揉了揉眉心,刚才就站在门外的傅询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大步上前,从身后把他往怀里一带,搓了搓他的脸。 韩悯的脸很凉,不像旁人恼火时脸红脖子粗。 “出去了?” “嗯。” 话都说完了,韩悯却觉得畅快,算是勘破一重迷障。 两人向外走去,傅询认真揉他的脸,想要把他的脸搓热一些。 傅筌在黑暗里大喊道:“什么明君贤臣,说的好听,不过是哀帝董贤之流。韩悯,你大约还不知道,他心里有鬼,他……” 忍不了了,韩悯回过头,却被傅询一把捂住耳朵。 傅询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听了,走罢。” 他回头,望了一眼傅筌,目光冰冷,极强的威慑。 傅筌住了口,傅询似笑非笑,转回头时,似是不经意间,挼了两下韩悯的耳朵。 ——我就是心里有鬼又如何? * 外边的日光还有些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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