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所有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裴负雪“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却又很快用袖子擦去,他撑着棺木站起来,低头看着傅容时苍白无色的容颜,眼泪再度流出来,每当他觉得已经哭够了,眼泪熬干了的时候,那些更加痛苦的东西就会像尖刀一样,扎进他的心脏,裴负雪忍不住不哭。 嘴角的血迹和眼泪混杂着,一滴红色透明液体从他的下颚洛下,落在了傅容时没有血色的脸上,裴负雪陡然一震。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用手去擦傅容时面容上的痕迹,带血的手指却将他的脸染得更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我不是故意的…… 裴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更加急切地想要擦除他脸上的血迹,他神色恍惚,那些话在他脑中回荡,像是一场噩梦,裴负雪想叫出来,却发不出声音。 “够了!” 乔茭看着他癫狂的动作,忍不住上前扯开了他的手,她用干净的手巾将傅容时脸上的血迹擦掉,转身看向裴负雪,冷笑道:“傅容时待你的好,你一辈子都赔不清!” 年少的记忆远去,那些情谊早已经分崩离析,从高台坠下,化为粉末。 她不想凭着傅容时的生前事,来叫他难以安心,但她得让裴负雪痛苦,得叫他永远记得,他们这些人自幼一起长大,个中感情难以估量,可谁对不起谁,总要分说清楚。 “裴负雪。” 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哽咽着说道:“你永远不知道傅容时救过你多少次。” “你以为七年前救了你命的真的是免死金牌吗?” 太祖有定国之功,却并非靳氏嫡系,他赐下的免死金牌或许有用,但假若先帝想要裴负雪死,一个免死金牌,避免不了什么。 真正救了裴负雪的,是那枚青鸾玉佩,瑞王曾为先帝而惨死,先帝赐下玉佩,在祖宗面前起誓,持青鸾者,保一生太平。玉佩被瑞王转赠给了瑞王妃,瑞王妃难产而死,将玉佩留给了傅容时,傅容时却在年少时,又转赠给了裴负雪。 乔茭声音哀恸,她闭了闭眼睛,道:“裴负雪,我不会去叫人,你身上有青鸾玉佩,谁都杀不了你。” “你走吧。” 青鸾玉佩? 裴负雪的手指重重一颤,眼眸抬起的瞬间有了些许光亮。 玉佩 对,还有那枚玉佩。 他忽然像有了什么希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乔茭一时拦他不得,赶忙快步走到大殿门外。 裴负雪跑出去,迎面撞上正安慰着小太监的霍言。 “裴负雪!” 霍言拽住了他,“你去哪里?!” 裴负雪没有说话,他一把抽出长刀,砍在他被霍言拽着的手臂处,像是要将这只手臂砍断得以脱解,霍言陡然一惊,立刻松开了手,看着他手臂上那一道深入骨子里的刀口,从中流出一地鲜红的血,裴负雪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是握着长刀,目光凌厉。 他疯了!裴负雪疯了! 霍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从心中升起一阵阵的凉意,这阵凉意顺着他的脊骨爬上来。 “拦住他!” ………… 裴负雪浑身都是血迹,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昨日那家茶楼底下,这是一条街道,此刻正是午间,热烈的太阳照耀着地面,裴负雪手里拿着长刀,忽然冲进这一片熙熙攘攘,所有的人在看见他刀上的血迹时纷纷跑开,惊恐地看着这来路不明的人俯下身,一点点地在街道上找着什么。 有人连忙跑去报了官。 裴负雪浑然不在意,他恍惚地顺着这条街道走着,一边抬起头想他们昨天坐的那个位置,傅苒的力气不大,不太有可能扔到街道上的店面里,如果玉佩还在,那很有可能是遗落在了这条街道上。 他茫然地四处寻找着,心里越来越没底,血液在流失,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片片的白雾,裴负雪将双臂交叠,狠狠地压了一下臂上那道刀口,痛意勉强叫他还算清醒。 但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他在这段路上来来去去找了许多遍,可还是找不到。 昨日傅苒来将玉佩还给他,是想要保住他的命,可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你不必拿旧物再来让我怀念 ——你的东西,我不会再要 ——我有什么好爱惜的 裴负雪骤然无声哀哭,傅苒将他母妃的遗物赠给他保住性命,他在和傅苒彻底决裂之前,也是将这枚玉佩等之他的性命来看待的,他在军奴营里,谢蒙白朝他要这枚玉佩,他也是曾拿命护过的…… 可是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他恨傅容时对他撒谎,恨他设计叫宋长安身死,恨他把真情当筹码来利用,可是如今这一切完全推翻,他心里的城墙也彻底倒塌了,废墟一片,包装成恨的爱意显露出来,他想再捧着这颗真心去给傅苒看的时候,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避免的悲剧,所有的一切都与他的本愿南辕北辙。 裴负雪恨的是他自己。 他明知道傅苒身体不好,他明知道他受不得气,他明知道他在边关还受了重伤,甚至还病了一场……可是那些话就那么脱口而出,像刀子一样,准确无误地扎破了傅苒的脖颈,他朝他呼救,他听不见,甚至还想着来日方长…… 他坚定地将心硬下去,不去理会傅苒的歉意,他没有看到傅苒眼中的哀伤,甚至没有察觉他心中的郁结,他将那些恨钉在了傅苒的心口,加速了他的死亡,茶馆楼梯口那回眸一面,竟然是最后一次。 如果他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的话……可是没有如果,一切都不能再回去了。 裴负雪目光空洞,他想他要找到那枚玉佩,然后拿给傅苒,这回换他来求傅苒的原谅,不论有没有应答,他要一直求下去,求他原谅自己。 裴负雪顺着街道慢慢地走,左臂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目光在青砖地面上细细地搜查着,想要找到那枚玉佩的影子。 可是已经过了足足有一天时间,青鸾玉佩不是凡物,很有可能会被人拾走,也或许落在了哪个他不能发现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扔过来扔过来——” “我拿到了!现在到我扔给你们!” 街道上小孩子跑来跑去,他们年纪尚小,看着裴负雪浑身血迹,不觉得害怕,只认为他是哪里来的疯子,将手里的东西从他的头顶扔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裴负雪背对着他们,只细心寻找着那枚玉佩,置之不闻这一片片的嘲笑声。 一个半大孩子忽然跑到他前面,看见他凌乱不堪的带血面容,兴奋地跳起来:“扔给我扔给我!” 青色的物件稳稳落在面前小孩子的手心,裴负雪看着那熟悉的颜色,猛然一颤。 是那枚青鸾玉佩! 还给我! 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死去爱人的物件被这些小孩儿当成沙包一样投掷着玩儿,裴负雪气极了,他上前一把将那小孩拽住,去夺他手里的东西。 还给我,还给我…… 那小孩儿见他只来抢东西,一句话也不说,便嘲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哑巴!” 仗着裴负雪一手拿刀,另一只手臂受了伤,便一侧身又将玉佩扔了出去,可惜这次准头不好,那枚玉佩掉落到街道正中央。 那小孩儿被攥着手腕,大喊道:“快捡起来,别让他拿到!” 裴负雪咬牙松开他的手臂,被这些小孩儿气得身体发抖,这是傅苒的东西,这是傅苒送给他的,这些人有什么资格把它当玩具一样玩儿! 他收起刀想去拾地上的青鸾玉佩,手还没碰到它,此时却忽然有一辆马车疾速经过,扬起一片灰尘,裴负雪愣了一下,再去看时,那枚青色玉佩已经生生被压着碎裂成了两半。 这一瞬间,所有的景象在他眼前不在,裴负雪狼狈地跪跌在了地上。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哭,眼泪却早已经流干了,风吹进他的眼睛里,一阵刺痛,他想嘶吼出声音,可是无济于事。裴负雪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他伸手将那碎裂的玉佩捂在胸膛间,手指上的血迹染脏了玉佩,裴负雪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救命,救命…… 傅苒,救救我。 血泪流出,裴负雪的眼睛里一片赤红,他紧紧地握着已经碎裂的玉佩,无声痛哭起来。 裴负雪的眼前忽然垂下一片洁白,他怔然抬起头,热烈的日光模糊了来人的脸,他流着血泪,什么也看不清。 白衣的公子站在他面前,俯身温和地问道:“裴负雪,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没有错,傅苒,是你该原谅我…… 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 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裴负雪剧烈地喘息着,那身白衣太干净,裴负雪手上全都是血,他不敢拉上去,怕染脏了他的衣服,惹得傅苒生气,只能张着口,努力地想发出声音。 白衣的公子见他不答,似乎有些生气,声音却依旧温和,他说:“裴负雪,我走了。” 说罢一转身。 别走,别走。 裴负雪不管不顾地想拽住那片洁白,他奋力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带我走,傅苒,你带我一起走……” 白衣公子回过身来,看着被他拽着的衣角上染上了血污,狠狠一皱眉,冷声道:“裴负雪,你把我衣服染脏了。” “对不起……” 裴负雪一愣,他想爬起来,却又陡然跌坐了回去,裴负雪胸口间忽然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去,黑色的衣服上一大片血浸透了布料,在那之上,一支利箭已经扎穿了他。 白衣公子向他伸出手:“走吧,我带你一起。” 一个侍卫手执长弓,看着街道上那个已经完全死去没有气息的人,一转身朝着侍卫长跪下来,报告道:“此人挟刀进入官道,已被射杀。”
第26章 特别番外 人间四月, 芳菲未歇,梨花正好。 已近黄昏,长安街头仍然是一片熙熙攘攘, 此时正是暮春入夏,不冷不燥,昏黄的日头还没落下去, 长长的宽道中央已经提前掌起了灯,不少人围在那边呼喊吵嚷, 十分热闹。 只见宽道中央的木台之上,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一片片叫好声中,兵刃交击,寒光闪烁, 他们似乎是在切磋,可这样狠的打法,又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 敢在京城里这样大庭广众之下闹事的,除了裴家的小侯爷没有别人。 主道靠南边的茶馆二楼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靛蓝衣袍的小少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他扒着窗子, 神色紧张,一边看着底下圆台之上两人的战况,一边向对面的另一个少年呼道:“容时容时,你看他们两个人又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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