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大夫听后, 也只是拍了拍步故知的肩,似有嘱托:“若是真有那匡谬正俗的一天, 别忘了要让中医之德再次绵延天下。” 而其次便是答应过的, 要陪款冬回清河村扫墓看望。 款冬的脚比预估的好的更快,还没到六月底,就已经能行走自如了,且身上其他的伤也都在步故知的精心照顾下好了个完全。 步故知原本想等天气转凉的时候再带款冬回清河村,可后续若是要专心科考之事, 就很难再抽出时间, 于是便立刻决定, 在昨日午后就带着款冬回了清河村, 顺便处理一下款家的田宅事宜。 步故知原以为, 款冬会在他父亲母亲的墓前因触景生情而落泪,却没想到, 款冬竟是笑着与他的父亲母亲话家常般的说了近况。 “爹爹和娘亲放心,夫君他对我很好, 而我如今在县里也有了事做,能靠自己赚钱了,赚了好多好多呢!爹爹和娘亲就不要再挂念我了, 我会过得很好很好的!”但终究还是有些眼眶微红,低声近喃:“你们在另一个世界, 也要过得很好很好呀!” 步故知走近了,跪在了款冬的身侧,郑重地拜了三拜,在心中对款冬的父亲母亲承诺,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去照顾好款冬,若是日后真会遇不测,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先保全款冬。 之后又去看望了黄大娘,将备好的礼送上,并拜托黄大娘留意田宅买卖之事,他与款冬恐怕不会再回清河村居住,除了款家与步家的祖宅,其他田宅只能荒废,还不如转卖换成现银,以备不时之需。 步故知今日来得不算早,已是日照当空,一路蝉鸣近沸,刚至院前,就看到祝教谕领着两个小童子以竿粘蝉,只是看动作,不像是正经捕蝉,反倒像是祝教谕有意带着小童子们玩闹。 祝教谕看到步故知,便将竿子交给了小童子,两个小童子四手齐握,才堪堪拿稳,看得步故知有些胆战心惊,生怕长竿倒伏,砸到两个小童子,但祝教谕显然很是放心:“不必担忧,他们早就粘过好几次蝉了,两人齐心协力,熟练得很。” 步故知也就没说什么,跟着祝教谕入了正堂,放下木匣后,又看了一眼外头正“齐心协力”粘蝉的两个童子:“学生特意多带了几份冰饮,不如先让他们进来消消暑?” 祝教谕没急着答应,反倒是笑眯眯地看着步故知:“你倒是对他们上心,可是喜爱孩童?”突然又有些老不正经:“你年纪似也不小了,也确实是时候养个小娃娃了。” 步故知脑中莫名浮现了款冬还显得有些幼态的脸,竟有些薄红漫颊,握拳于唇轻咳了两声,不知为何没有向祝教谕解释他与款冬的关系,只是先含糊了过去:“学生倒也不是喜爱孩童,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遇到了能多关照些便多关照些。” 祝教谕一双精明的眼,自是看出了步故知的害羞,会意般的也没再多调侃,而是招来了两个小童子,又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碗酥山,叮嘱道:“慢些吃,吃完了就去侧屋歇会儿。” 两个小童子都纷纷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一脸欣喜,露出了正在换的牙,倒都是伶俐得很,先是谢过了步故知,再是谢过了祝教谕,才开始吃酥山,只是起初还记得祝教谕的叮嘱,小口小口的,后面便越吃越快,一个囫囵过后,面前的一碗就都没了,又开始眼巴巴地望着祝教谕,眼中湿漉漉的,像极了讨食的小犬。 但祝教谕显然对他们的可爱萌态已经免疫了,多一分的眼神都未给,“冷酷无情”地将他们都赶去侧屋午睡去了。 目睹全过程的步故知,难免心会更偏向两个小童子多些,低声道:“外头正热着,其实多给他们吃一点酥山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祝教谕则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言:“一看你就是没亲自带过娃娃,他们这些小人儿可精着呢,若是一次心软了,允了他们,后面便再也管不住了。” 说完便也忍不住“指点”一二,其实就是为了打趣:“日后你与你的夫郎有了娃娃,你定是那个慈父了,这可不行,得让你夫郎多带着些,或者到时若是我还有些空闲,也能替你们带带。” 步故知彻底闹了个大红脸,不肯再接“育儿”话题,只默默与祝教谕同用完酥山,收拾好之后,再提了正事:“先生是要开始教导学生了吗?” 祝教谕摇了摇头:“学业倒也不急,为师能教你的不仅仅是科考之道,最重要的还是那书本上学不来的为官之道。” 步故知微蹙了眉,有些不解,显然现在谈为官之道尚早,自然是学业更加重要,但又相信祝教谕自有其道理,便安静地等着祝教谕的后话。 祝教谕:“其实这些话昨日就该与你一同说了,只是为师近来鲜少主动关注京中动向,难免有不确定之处,只好先回来查看一番,今日才能与你说道说道。” “想来孔老大夫定与你谈及过四十余年前的旧事,只是这背后的隐情,你定然不知,那为师今日就先从这段旧事与你说起。” “承平四十五年,新帝继位,也就是今上,可今上是为先帝庶七子,且母族不兴,其能践祚还因先太子猝崩,再无嫡子。不过,这其中,大有文章。” “这第一条便是,先帝诸子中,还多有母族兴盛者,众臣从未想过,会是今上登位。” 步故知似是领悟到了什么:“先生之意,是另有势重者支持今上?” 祝教谕点点头:“当年为师也不过才入仕途,其中隐情无从知晓,只是知道自今上继位之后,国师之权便越来越重,而国师,便是巫医。” “再往前说,先帝晚年,极其看重巫医而寻长生,甚至封了个国师,先太子也因此与先帝多生龃龉。”到此,便不好再说了,而步故知也是明白了,这皇室秘辛怕是与巫医脱不了干系,而今上也多半是由国师支持上位,自然在掌权之后,会支持国师代表的巫医。 但步故知并不信今上会完全不知巫医之弊:“学生不解,仅是为了回报国师,又何须在全国扶持巫医独大?先帝晚年不也没如此吗?” 祝教谕沉吟片刻,缓缓叹道:“这便要说到第二条了,虽然国师能支持今上承嗣,但这不代表先帝诸子就能甘心俯首,而国师再有权势,也不出京城百里。今上虽命先帝诸子即刻就藩,然也只缓解了一时之危,诸王在各地并不安分。” 他徐徐摇了摇头:“于是,国师提议,在全国各地扶持巫医。” 步故知逐渐攥紧了拳:“也就是说,巫医并不是单纯的术医之士,而是国师延伸到全国的爪牙。” 祝教谕:“不错,巫医犹如国师的一双双眼睛,盯紧着束缚者诸王,并且巫医也能在全国敛财敛势,这四十余年来,不仅有大笔的资财输往国师府,并且随着巫医越盛,百姓对国师的崇信便也越高,而今国师在朝中虽不入官阶,但早已凌驾于百官之上!” 他不仅有些痛心疾首,语有哀哀:“如今,谁人不归顺与国师,就难在朝中立足,蠹虫啊!蠹虫啊!” 步故知突然明白了祝教谕缘何在这小小的东平县,但不忍再说。 祝教谕的院子正是坐南朝北,院外便能见北天,而此刻祝教谕正望着那个方向:“经过这四十余年,虽再无诸王不服,但...”他轻笑一声,似有冷意:“但今上也再不能管束国师,甚至多为其掣肘。” 步故知不禁正坐:“可现今,一定事有转机,先生才会收学生入门下,对吗?”
第63章 饮鸩 院外北天渐有淡云聚拢, 风起须臾,云卷云舒,诡谲不定。 祝教谕闻言敛了面上冷意, 缓了神色:“故知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以故知之才,无论何种境况, 为师都是愿意为你之师的。”他语有一顿:“毕竟故知聪慧如此,为师话还未露其意, 故知便能猜到, 事已有转机了。” 步故知并未因祝教谕的夸赞有任何自得之像,而是一如往常般静坐在那,只有眸中神色如风过吹皱了平静的湖面,渐起波澜。 “今上扶持巫医挟制诸王,无疑是饮鸩止渴, 朝中多有不满, 就连今上...”祝教谕缓缓摇头:“恐怕也早有悔意。” “可国师已不是先帝在时以长生之术媚上求存的小小巫医了, 而是如今朝中,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甚至,翻云覆雨, 直逼皇权。”祝教谕凝着木匣的一角,似在出神, 只是眸中透露出的愤恨之意,暴露了他真实的心绪。 他原以为,归隐桑梓*, 只做个学中教谕,闲时仿照五柳*, 事农定性,就能让他忘却庙堂之弊,可枉读几十载圣贤书,又令他如何甘心。 所幸,朝中积势已至,也所幸,东平县中,还有个步故知。 祝教谕话锋一转,却直指关键之处:“今上子息不丰,膝下仅有三位成年皇子,且并无嫡子,其中大皇子景王*养在皇后宫中,三皇子成阳王乃贵妃所出,四皇子汉安王乃贤妃所出,储位未定,故都未就藩。且今上龙体每况愈下,现今朝中多忧虑储君之事。” 话至此,祝教谕看向了步故知。 步故知略微蹙眉而思:“先生的意思是,现在朝中的局势就如四十余年前一样,国师若想再续权势,就必须扶持一位如今上般支持巫医的皇子?” 祝教谕缓缓点头:“不错。” 这番话倒像是在让步故知入朝后钻研储位之争,可他直觉,祝教谕并非是如此肤浅之意。更何况,国师巫医之害,早已深入全国骨髓,透入了每一村每一乡的血肉,若只是换个反对巫医的皇子当皇帝,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今上亦早可除掉巫医之弊,不必为其掣肘。 当今巫医之害的根本,早不在于上位者的思想,而在于,这四十余年来,天下百姓大多已对巫医有了崇神般的信仰,换句话说,现如今,最得民心者,不是宸极殿中的今上,而是国师府里的国师。 而这,才是巫医之弊难以根除的真正原因,也是正因如此,就连今上也对国师无可奈何。 步故知斟酌着话,将心中所想告知了祝教谕,引得祝教谕连连颔首。 “故知啊故知,如今京城之中,多少重臣混沌于此,只汲汲于储位之争,鲜有见微知著者,而你,远在成州东平,只听了为师几句,就能直指其中肯綮,天道如此,天道如此啊!”祝教谕捋着长须,眼中凝重渐渐化开。 朝中重臣之所以混沌,是因为他们多是久居廊庙者,目之所及只见权势,而不见百姓疾苦。可步故知从不在乎朝中权势如何,他只在乎,身为医生,能不能照顾好每一个患者,能不能真的担起医师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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