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教谕领着步故知在桥上走着,兴致来了还说了说云禅寺的神迹与此桥的来源, 但步故知听了后却没有接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望面前的矮山。 山不算高,可意外的是, 竟能隐约见云岚缥缈其间,但这并不符合常理, 六月炎热,又值正午,云岚早该散去。 走得近了,就能看见藏在半山之中的云禅寺一角,飞檐斜出,轻盈灵动,形如鸟翼展翅,虽还看不清具体模样,但风过铃响阵阵,想来寺檐之下,挂了不少的惊鸟铃。 步故知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原地仔细辨认着半山上露出的飞檐,可除了能辨出飞檐大致的形状外,根本看不清其他的什么。 ——那么,按照这个距离,他也不该听见惊鸟铃之声。 祝教谕注意到了步故知的驻足,也停了下来,回身问道:“怎么了?” 又是一阵风过,铃响由远及近,仿佛就在耳边。 步故知收回了眼,对着祝教谕摇了摇头。 祝教谕顺着步故知方才所望的方向看了一眼,陡然明了了什么:“可是听到了风铃之声?” 步故知忍不住问道:“教谕也听见了吗?” 祝教谕朗笑一声,捋着长须:“未曾,但在老夫归乡那日,于南城门处听见了。” 说完便继续往山中走去:“那日百种思绪烦扰,老夫迟迟未进城门,忽而闻铃响之声,遍询身边人,却无人听得。”话到此,故意留了个悬头。 步故知跟在后面,觉祝教谕话顿突兀,但他本就不喜对旁人之事寻根问底,也就没有接话之意,不多时,却听得祝教谕闷闷一声:“你怎么不继续问?” 步故知被祝教谕问得一愣,瞬即明白祝教谕讲话时喜欢有个捧哏,便也很识趣:“那后来呢?” 祝教谕顺了意,又继续道:“后来啊,老夫意识到,这风铃之声不似寻常,而是介于普通铜铃与铜钟之间,像是寺庙里的惊鸟铃,问了守城之人,才知这云禅寺。” “云禅寺之名远扬,不仅因三十年前的那场神迹,还因那得道高僧之徒,也留在了云禅寺清修,虽不预寺庙俗事,但也会为机缘之人解惑,甚至...” 祝教谕意味深长:“也会主动引机缘之人来这云禅寺。” 步故知的手藏在袖中微蜷,他本不信神佛之说,可现在身处异世的一切,又好似在告诉他,或许真有其道。 他心神晃动:“那学生,也是机缘之人吗?” 可应答他的不是祝教谕,而是又一阵的铃响。 祝教谕了然,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缕清风过,又似萦绕两人之间,微微吹动长袖,钻入步故知微蜷的掌心。 景随人动,两人来到山门前。 云禅寺就建在半山上,因此山道并不长,抬头便能见庄重威严的寺庙殿宇。两人拾阶而上,刚至寺前开阔之地,就有一小沙弥前来,稍躬身行一合十礼:“不空法师在后山禅院等候已久,还请两位施主随我来。” 祝教谕并不奇怪,步故知却稍显迟疑,他抬头环视而寻,可却未曾看到有悬惊鸟铃之飞檐。 小沙弥一笑,声音略显稚嫩:“后山之处鸟多花盛,才有悬铃之必要。” 步故知这才收回眼,与祝教谕一道,跟随小沙弥往后山去了。 路越行越狭,就在步故知以为将要走到尽头之时,折步复开朗,别有洞天。 入眼便是参天巨树,盘根错节的黄褐枝干互相缠绕而上,树叶浓绿葳蕤,又有悬着红丝带的铜铃错落其间,风过时树叶沙沙又混着清脆铃声,竟似梵音。 树后小径延伸,通往更远处,在蓊郁丛掩下,似有白墙黑顶。 小沙弥就停在此处,对着祝教谕一礼:“还请祝施主就停留在此。” 祝教谕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他眼含担忧地看向步故知,欲言又止。 步故知对着祝教谕一揖:“既已至此,学生不畏不惧。” 祝教谕一怔,随即愁容散去,拍了拍步故知的肩:“且去,老夫就在这儿等你。” 小沙弥敛眸未视,默默转身引着步故知往更深处去。 其深处并不清幽,反倒鸟鸣啁啾,流水叮咚,可忽有一振铎之声传来,四下俱静。 “既得出长罗,住此无所住。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 此声似从混沌中来,又似破开了混沌,如钟磬,如木鱼。 步故知的神思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等他回过神来,小沙弥不知在何时已不见了。但他不敢贸然而进禅房,思索了一会儿,学着小沙弥行礼的模样,向禅房处朗声:“弟子清河村步故知,拜见不空法师。” 却半天没得应答,就在步故知欲开口再言之时,一只灰雀扑棱棱朝他飞来,喙中衔有一物,步故知似有所感,展手于前,灰雀舒然敛翅落在步故知的掌心,吐出了喙中之物。 ——是一片枯黄的叶。 瞬间冷意从脊背传至四肢,眼前枯叶渐渐地似与前世窗外的那片落叶重合,窒息感无端而生,就在他神思恍惚之际,掌心的灰雀啄痛了他,令他清醒过来,然后又展翅飞入禅房之中。 步故知合起了掌心,陡然顿悟了什么,他再次向禅房之处行礼:“弟子...步故知,拜见不空法师。”
第47章 不空 禅房之内布置素简, 唯有一桌一椅一榻。竹窗洞开,自有徐徐清风入室。 有一灰袍禅师正双盘坐于竹榻之上,他并不像步故知印象里的得道高僧一样正颜厉色, 反倒是白眉慈目, 笑容和善。 步故知立在竹榻前,正想再行一礼。 “既非当世之人, 不必行当世之礼。”声悠似远,如空山回音。 步故知动作一顿, 寻声望向传说中的不空法师, 见其面蕴慈和,与寻常老者无异,只一双藏在长眉之下的眼,漆黑有神,仿佛能看破世间所有。 他来此异世, 虽多有人察觉出他与从前的“步故知”大相径庭, 但如此断言他非当世之人的, 只有不空法师。 “坐吧, 施主既是机缘之人, 老衲自会为你解惑。” 步故知却没有动,他摊开掌心, 里面正是灰雀衔来的那片枯叶,十二岁那晚的窒息感如附骨髓, 只这片与那晚相似的叶,便能让他心绪崩溃。 可这次,步故知却没失态, 室内幽幽檀香如缕,萦回其身, 仿佛在助他压下心底深处的恐惧。 不空法师没有看向那片叶,反而是凝眸与步故知对视,一双慈目像是看进了步故知的心底:“施主是难得的通悟之人,看来无需老衲愚言。”便阖眼不再开口。 此言犹如最后的宣判,他在三日前的猜测竟是真相! 十二岁的那次意外,让步故知整整昏迷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内,他自然没有任何的记忆,只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以及醒来时,听到的诡异铜铃之声。 但仅仅是这毫无记忆的五个月,显然不足以支撑他的猜测。 先前,步故知看过原主留下的所有课业,就察觉到原主字迹的异样。而在三日前,祝教谕又拿出了当年步故知得中案首的试卷,上面的字迹果然与原主的字迹大不相同,反而与现在步故知的字迹有七分相似,而余下的三分,是因为卷上的字迹,运笔之处还略显稚嫩。 加之在现代时,步故知从十二岁之后,便无师自通各类经书典籍,这每一项的端倪,串联起来,便直指步故知从前绝不会相信的真相—— 他在十二岁昏迷的那五个月,魂魄竟已穿到了此世“步故知”之身。 “那我为何又会重回现代?”步故知的声音似恸,他不知这命运的戏弄究竟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此世步家的命途更加坎坷吗? 如若不是步故知突现出的惊为天人的天赋,步大娘又怎会将全部的身家都用于供“步故知”读书;如若不是步大娘对步故知的希望,又怎会对“步故知”溺爱非常,让“步故知”如此嚣张,以至于到最后,步大娘几乎是透支着自己的心血去支撑这个家。 他在心中无声地诘问,诘问自己,也在诘问这所谓的天道命运,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即使他并没有见过步大娘,但他从旁人轻飘飘的只言片语里,也能清晰地窥见,步大娘在玩笑般的命运前,所展现出的身为人母之坚韧,她宁愿用她瘦小的身躯,独自扛起所有的艰辛苦痛,只为了给儿子争取出光明的前程。 而这,是他在现代从未感受过的,名为母爱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是泪水逐渐占据了他的眼眶,掌心的枯叶隐有发烫,却并不灼人,反倒像是与人相握的温度。 模糊的景象似水中涟漪,一圈一圈地泛开,在最中心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瘦削却又高大的背影。 恍惚间,步故知伸出的手变得很小,眼前那背影没有转身,而是直接拉起了他的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眼前的身影清晰又模糊,步故知昂着头,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但他能却能清楚地看到,她原本乌黑的长发,渐渐地生出了银白,就在她的鬓角几乎似缀满霜雪的时候,步故知知道,五年了。 掌心的温度在慢慢褪去,眼前的身影也如白烟散去,步故知想抓住这手中的温度,抓住眼前的身影,双手就要扑向前,却在此时,听到了欣慰又蕴着慈爱的一声:“我儿,能再见到你,娘不悔。” 啪嗒,一颗泪落在了尘土中,洇散开,又瞬间消弭不见。 步故知抬手抚过自己的脸,却没摸到任何的湿润。 这不是他的泪。 灰雀不知何时又落于他的掌心,衔走了那片叶。 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他只能看到,竹榻上的不空法师,以及散落一地的檀珠。 不空法师没有睁眼,即使手中的念珠已断,但口中还在喃喃念经,直到灰雀将枯叶放到他的手中,他才结了诵,缓慢地睁开眼,声音不喜不怒: “阿弥陀佛,老衲惭愧,未能参破其中天机,然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施主顺心而为即是顺天而为。” 步故知在不空法师的眼中再没看见任何的情绪,仿佛他真的在与一座法相庄严的佛身对话。 * 已是西山日暮,天尽头的云似一团团火烧,映红了整片天地。 步故知走到了菩提树下,站在了祝教谕身侧。 祝教谕依旧是抬着头眯着眼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明日,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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