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拳头掩着嘴,清咳一声,“什么蛇蜕皮!好好一个人,被你形容得如此不堪。” 沈柒忙低头认错:“是臣口拙,实在不懂形容。” “……你带他出宫后,又是如何处理?” 沈柒本想回答送苏晏回家去了,转念一想,皇帝未必查不到,于是七分真三分假地回答:“他说要回家找小妾。臣思忖着,找小妾还不如找大夫,于是先送到鄙宅,又寻大夫来为他医治。大夫说他是误食春药导致亢阳熏烁,要么与女子交合泄欲,要么喝几剂清燥降火的汤药,压制下去就好了。” 皇帝问:“然后呢?” 沈柒答:“臣家里虽有不少侍婢,却都是些不堪采的蒲柳。且苏大人年幼体弱,万一弄出什么……脱症更不好,于是让大夫给他灌了几碗药,昏睡了七八个时辰,次日下午便无碍了。” 脱症就是马上风。皇帝心底暗骂沈柒臭嘴一张,又觉得他虽自作主张,但临事有根有据,处理妥当,对蓝喜的怀疑也颇为合理,并且阴差阳错地说中了大部分。以小见大,是个堪用的人才。 至于扯着虎皮做大旗之举,虽着人恼,倒也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左右没让苏晏吃大亏。尽管心底还有些将信将疑,为了苏晏名声,皇帝还是决定按下不表,若有必要,回头还可以再彻查。 但沈柒毕竟有过失,也不能轻饶,以免他将来行事更加放肆。 皇帝拿定主意,道:“此事你有三错,其一动机不纯,逢迎朝臣,挟恩以期私利;其二假借圣谕,有欺君之嫌;其三自作主张,举止放肆。朕本欲将你革职,但念你有功在身刚刚擢升,朕也不愿被人说朝令夕改,你这便自己摘了官服纱帽,披枷带锁,去诏狱牢房蹲上半个月,饮食住用必须等同其他犯人,不得有半点优待,好好长长记性。” 诏狱条件苛刻,空气污浊虫豸遍地,犯人们仅有的待遇便是窝头凉水稻草堆。这个责罚称不上十分严厉,敲打的意味多过于惩治,但很是磋磨人。沈柒恭敬地叩头:“臣领旨谢恩。”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滚蛋。 在他退了两步后,又吩咐道:“朕听闻你对北镇抚司了如指掌,天黑之前给朕拟一份名单,要十名……不,二十名锦衣卫好手,忠心、机警、武艺一样不能少,相貌不用太出挑,但必须能干,既要懂得怎么服侍人,必要时还能充当戎卫与探子。” 沈柒半个字没有多问,领命称诺。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继续滚蛋。 沈柒退出南书房,在炎热的夏日午后抹了把冷汗,赶着回府去告诉苏晏这个不幸的噩耗—— 背伤未愈的沈佥事又要遭罪了。 诏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蹲上半个月得脱三层皮。 沈佥事连给兄弟送行的权利都被残忍剥夺,内心之怆痛犹胜躯体。 总而言之,沈佥事眼下一片凄风苦雨,亟需来自好兄弟身体力行的安慰。
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 沈柒出了宫,快马加鞭,半途中在一名内科大夫的宅子前下马,进去软硬兼施地交代一番,以免皇帝究查起来露了馅。 这大夫受过沈柒的恩惠,沈府里众人有什么头疼脑热,也都是他诊治,之前沈柒还借着帮忙安排差事的由头,把他儿子拿捏在手,拾掇得他又敬又畏,半点异心不敢起。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沈柒自忖把能堵的漏洞都堵上了,回家去找苏晏卖惨求安慰。 谁料苏晏竟然不在,据管事与门口守卫回禀,是被豫王接上马车,还带走了书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册子,至今未归。 沈柒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豫王觊觎苏晏许久,怀疑对方要借机下手,一逞淫欲。但苏晏愿意上豫王的车,同时带走了亲手写的天工院创办章程,又像是公事公办的架势,暂时不好定论是绑架还是诱拐。 倘若不多时能回来,应该还不至于出什么事,若是迟迟不归,只怕要节外生枝。 沈柒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块擦刀布来来回回拭着雪亮森冷的刀锋,只言不发,从日斜等到日跌等到日落,也不见苏晏回来。 派出去打听的探子也回报说,苏晏并没有回自家宅邸。 沈柒被焦急与怒恨长时间地煎熬着,五内俱焚,面上阴沉沉的有如黑云压城,只手中利刃翻动时掠过令人心悸的寒光,时而投在眉目间,映出眼底暗流涌动的悍戾杀气。 待到最后一抹余晖被夜色彻底吞没,沈柒长身暴起,挥刀将厅堂内的桌椅统统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着刀尖,站在满地狼藉中喘粗气,眼眶泛出兽血般的赤红,满喉咙的铁腥味咽不尽,从嘴角沁出一丝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烧着他,他想把这痛楚千百倍地报复给始作俑者,报复给所有挡路碍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灾业火燃尽天地,焚毁万物。 沈柒蓦地把绣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刚到院门口,见一小队御前侍卫排闼而入,为首的朝他拱手道:“佥事大人,卑职奉皇命来取名单。” 仿佛大浪当头拍下,他于水深火热中挣出几分理智,哑声道:“稍等,我去书房取来给你。” 他转身走去书房,在桌前挥毫劈划出二十个名字,继而把笔一扔,转头看了眼屋角的罗汉榻。 榻上似乎还隐现着两个交颈厮摩的人影,残留着令人沉醉的幽香与体温。 恍惚间苏晏抬起眼睛瞧他,秋水横波地笑了笑,说:“七郎,你别闹。” “……我不闹。”沈柒喃喃道,狂乱的表情逐渐收敛,化作眼神中一点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着。” 他归刀入鞘,整个人如同被霜雪洗过,愈发峻酷,捏着一纸狂墨淋漓,回到厅堂,交予侍卫首领。 首领将纸页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又说:“佥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镇抚司?卑职顺路,护送大人一程。” 沈柒知道,这是在催他去诏狱。 受罚,沈柒并不在意,只不甘心没赶在苏晏离京前见一面,问问他在豫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再把他抱在怀里抵死缠绵,红烛泪尽到天明。 “有劳。”沈柒面无表情道,“这便出发。” - 苏晏猛地惊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蓝色天光,约莫五更将近。 床板上苏小京手脚并用地把苏小北缠成一团,睡得死沉,两人缩在小半边,大半位置都让给了他。苏晏低头看两个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摇醒他们:“准备出发了。” 洗漱更衣后,苏晏骑马赶到户部官署。此刻才刚点卯,他向一名呵欠连天的主事领取了任命文书,回程路过皇城正门承天门时,忍不住望向重重宫阙之内,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应赐他尚方剑,可至今连根剑穗儿都没见着,搞不好贵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戏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样。 天威难测,君臣相知哪有那么容易,御书房里那个潜流暗涌、隐秘克制的拥抱,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苏晏心底很有些沮丧,惆怅地叹口气。 又想到太子朱贺霖,近来课业日重,听说连晚上也不得闲,被拘在皇帝身边学习政务处理,再不能到处玩耍。而他这些日子也忙,突发事故又多,确实对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几次鸽子,前天从御书房出来,也只去东宫稍坐片刻,便急着回府打理行装,也难怪朱贺霖气恨难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类的玩意儿砸他,放言要和他绝交,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 苏晏想起小鬼那张怒气冲冲又眼眶泛红的脸,苦笑着摇摇头,希望等自己办完差事回京,这个骄纵而又热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长,成为景隆帝治国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继续保持这份赤子纯真,别让尚且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江山重担。 马儿唏咴咴打了个响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动身。 苏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贬官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指望人家夹道欢送不成,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吧。” 他两腿一夹马腹,策动缰绳,朝来路飞驰而去。 晨光熹微,两辆马车骨碌碌地驶出京师外城门。苏小北赶着前头一辆,车厢里坐着他家苏大人,后一辆装着各种用具行礼,由苏小京驾车。 苏晏穿着一身宽松的雪青色道袍,懒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无的离愁别绪。马车忽然停住,传来苏小北的声音:“大人,前面有两排缇骑,气势汹汹挡住去路,莫不是来寻仇!” 他暗惊,眼前忽然掠过初见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桥上,火光照亮了一队气势汹汹的缇骑,为首那人锦衣霜刀,用马鞭兀然拨起他的脸,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去。 其时天地间嘈杂尽褪,一眼万年。 苏晏心头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过神,呼吸不定。 苏小北又在外头叫:“大人先别下车,小的去前面问个究竟!” 苏晏借着整理衣襟,平定心绪,推门下车,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缇骑们见他现身,齐齐下马,抱拳见礼。为首一人二十来岁,生得黝黑如炭,其貌不扬,抱拳道:“卑职褚渊,见过苏大人。我等二十名兄弟,今后供大人任意差遣,鞍前马后追随,绝无贰意。” 苏晏原以为这些是沈柒派来的侍卫,匆匆扫视一圈,不见正主,又在队尾依稀看到个眼熟的,像是探子高朔,难免有些疑惑。 褚渊低声提醒:“苏大人回头,往上看。” 他依言转身,仰视城门上方,见高而宏阔的城楼上,一袭缃色身影站立在旁人撑起的伞盖下。定睛看去,发现竟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了宫。 苏晏心惊肉跳,提着袍角匆匆爬上城楼台阶,跑到皇帝面前,便要行礼。 “朕微服,不必行礼,以免招人耳目。”皇帝一手托住他的胳膊,朝后挥了挥袖,蓝喜心领神会地收起伞盖,远远退走。 “皇爷这是……” “朕出宫透口气,欣赏这湖光山色,顺便也送送你。” 说反了吧,分明是特地来送行的。苏晏心中感动,注视着皇帝清俊儒雅的眉眼,轻声说:“陛下深恩如海,臣如何担得起。” 皇帝淡淡一笑,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他手上:“此乃尚方剑,朕望你永不会用上它。” 苏晏握着沉甸甸的剑身,见剑鞘纹饰一面是腾云金龙,一面是翔舞凤凰,剑锷上七星环绕,一派庄严华贵的天家气象。他抚摸着剑鞘上的龙身,声音微颤:“谢陛下隆恩。” 皇帝很想再抱一抱他,但此刻青天白日,城楼下众目睽睽,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就如晚发的秋枝,大片大片姚黄魏紫都被压在了积厚的严霜之下。 天子无声地叹口气,亲手将佩剑系在苏晏腰侧,说道:“除了这柄剑,朕还赐你二十名侍从,护你一路平安。陕西不比京师繁华,你自己多保重。若形势有变,朕允你便宜行事,不必顾虑各种规矩章条,万万以自身安危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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