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该拿你怎么办 南书房。 苏晏孤身立在屋子正中,低头敛目,看着绯红衣摆下露出的皂色靴尖,恍惚觉得像是满城烈焰、彤云映天时,极远处一点照不亮的漆黑苍穹。 待到火焰烧尽繁华,逐渐湮灭,那点漆黑便会伸展开暂避的身躯,重新吞没整座城池。只有下一次光华盛放,才能将它再次驱赶。 难怪老话说,福祸两倚,此消彼长,又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苏晏默默地想。他以少年之身金榜题名,为官不到五个月,便两度升迁,连跃三级,破叶东楼案崭露头角,劾冯去恶疏名声大噪,又治理锦衣卫、提议办新学,桩桩件件都是踩了政治敏感点的大事,不知让多少人如芒在背。 因为皇帝显露出对他的恩信与支持,这些利益受损者们平日里不敢妄动,只好私下里嚼舌根发牢骚,等待着反扑倒算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卫氏屠刀一举,他们便群起而攻,连墙头草们也随着劲盛的风头一边倒。 只这两日,朝堂上下弹劾他的折子就不下十数本,在御案上叠了一摞。 朱贺霖还偷偷透露信息给他,说卫浚的亲兄长是咸安侯卫演,卫演的夫人秦氏是太后的亲妹,事发后当即进了慈宁宫面见太后,整整待了半天才出来。肯定是告状去了,也不知道太后是什么反应。 不过,豫王当时也在慈宁宫内,具体内情,苏晏若是想知道,他就厚着脸皮去向四王叔打听。 苏晏有点奇怪,随口问了句:“你身为太子,想知道太后的意思,还要通过豫王?” 朱贺霖面露尴尬之色,讷讷不已。 苏晏赶紧道:“我随口瞎问的,你只当没听见。我会自己向王爷打听,不必劳烦小爷。” 朱贺霖有些沮丧,说:“告诉你也无妨——皇祖母不太喜欢我。” 苏晏没有问为什么,只安慰地摸了摸太子的肩膀。 朱贺霖抓住他收回去的手,继续按在自己身上,“据宫里人说,当年我母后不得皇祖母的青睐,故而厌屋及乌,也不喜欢我。” 苏晏无语。 朱贺霖趁机抱上来,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是不是心疼我啦?来,多心疼一点。” 苏晏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着推开:“太子都十四岁了,还好意思撒娇!” 前方“啪”的一声闷响,唤回了苏晏的神志。他才发现,因为忽然想起太子,他竟然在御前失神了。 ——太子分明就坐在旁边,一双眼睛带着少年锐气,滴溜溜地看着他。 景隆帝“啪”地把手上的奏折往案桌上一扔,“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一个个说。老四,你先来。” 豫王坐在下首的圈椅,右臂懒洋洋地支着颐,将裹着纱布的左手随意搁在扶手旁的桌面上。 “的确有刺客行刺奉安侯,却与臣弟无干。” “没人说与你有干,说的是苏晏。”皇帝用指头敲了敲桌案上的十几本奏折,“看到没有,全是弹劾他的,说他勾结江湖草莽,阴蓄死士,暗杀政敌。” “呵呵。”豫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臣弟也在当场,怎么没看出他和江湖草莽有什么勾结?他是拦住了臣弟,但事后也解释过,说担心刺客狗急跳墙,伤了奉安侯之后再行刺太子,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太多,只希望臣弟先守住太子安全。” 他话音未落,太子也迫不及待说道:“没错!他奉安侯光爱惜自家性命,就没考虑到小爷我的安危?他自己引来的刺客,连累儿臣满身脏污不说,更受了大惊吓……对了,他还故意弄伤了四王叔的手!我还没追究他的罪过呢,他倒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要是比谁骂人骂得厉害,谁就有理,那今儿我也写弹劾折子骂奉安侯,他要几本,我就写几本!” “胡闹!身为储君,写什么奏折弹劾臣子?”皇帝申斥道,又无奈地摇摇头,“你念了这么多年书,遇事还只会胡搅蛮缠,一点章法都没有,叫朕日后怎么放心……罢了,从明日起,你的课程增加一项,每晚酉时到戌时,来养心殿跟朕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如同五雷轰顶,太子愣在当场。上午习文,下午学武,本来就嫌学业重、玩乐时间少,如今又加了晚课,还要不要活了!他欲哭无泪,心底叫苦不迭:清河啊清河,为了你,小爷我可是做了大牺牲!今后你要再放我鸽子,那真是……天理难容! 皇帝看太子脸色,便知道他心里在抱怨什么,不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豫王悠然想:鳏夫养娇儿,能不呕心沥血么? 紧接着又想到,自己膝下也有个刚会走路的幼子,还有个御旨赐婚的王妃。 王妃算准了受孕期来睡他,睡过一次便有了身孕,生完世子大笑三声:“尘缘已了!”甫出了月子,就换一身道士衣袍,抛夫弃子说要去修仙,也不知去了哪座山头参悟“金丹大道”,至今杳无音信…… 被和离的失婚男子,名声还不如鳏夫呢! 这么一想,笑意也隐没了,豫王脸色阴郁地看着站在殿中的苏晏,心道: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小孩子?看他对待朱贺霖的耐心程度,应该是喜欢的吧。 皇帝瞥了一眼,发现连自家弟弟也开始魂不守舍,越发头疼,挥手道:“都说完了?说完就告退吧。” 太子巴不得快点从御书房溜走,又舍不得苏晏,擦身而过时,迅速附耳叮嘱一声:“完事了来东宫找我!”又瞪了一眼面带揶揄笑意的豫王,这才走了。 苏晏在御前不敢造次,只当没听见太子的命令,鼻观眼眼观心,垂手站着。 景隆帝起身从桌案后踱过来,负手站在苏晏面前,问:“豫王与太子所言,可属实?” “……属实。” 苏晏用余光窥了窥天子八风不动的脸色,补充一句:“基本上。” 皇帝轻叹口气:“密室之内唯有你我二人,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说真话。杀奉安侯的刺客,是否受你指使?” 苏晏理直气壮答:“不是!但那名刺客,与臣的确有过数面之缘。奉安侯奸杀了他姐姐,害他家破人亡,他要去报血海深仇,也是情理之中。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你是不是,觉得朕明知奉安侯欺凌百姓、多行不义,仍因他的国戚身份而包庇他?”皇帝又问。 苏晏不假思索道:“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朕玩弄权术,将这些国戚勋贵、文官武将、宦官和锦衣卫放在秤盘之上,将他们像秤砣似的拨来拨去,好稳固君权,维持朝堂诸般势力的平衡?” “……” 见苏晏不吭声,皇帝淡淡一笑:“你不敢说。也是,你这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追根究底,什么要装聋作哑。但是苏晏,朕要告诉你—— “朕从未把你放在秤盘上称斤轮两,也从未将你当做一枚衡量轻重的筹码。” 苏晏蓦然抬眼,直视景隆帝端雅宁静的面容,脱口道:“皇爷……” “你不信?” “不,我信。”苏晏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暗潮在涌动,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胸壁,发出令人眩晕的回响,“皇爷厚爱微臣,即使臣屡次行偭规越矩之事,发惊世骇俗之言,也从未因此见责。反而处处维护臣的尊严,让臣的理想抱负有了得以实现的契机。臣对此感激不尽,却也……无以为报。” 他艰难地吐出“无以为报”这四个字时,皇帝不禁闭了眼,凝涩短短几息后,霍然睁开:“既然报答不了朕,那就报于天下吧!” 苏晏听出皇帝话语中割舍与成全之意,感佩至极,伏地行了个大礼:“臣苏晏……谢陛下成全!” 他发自肺腑的感谢,像锋利的铁丝勒进皇帝的心脏,割出细密的伤口,并未流多少血,留下的隐痛却绵绵不绝。 皇帝深吸口气,弯腰扶起他。 苏晏感觉手臂被触碰到的地方,灼热得惊人,皇帝掌心的温度仿佛渗透官服与皮肤,一直烫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难以自抑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皇帝难以自抑地合拢了双臂,将他抱住。 两人彼此都心想,这个拥抱不应该,就像好不容易凝结的冰层不该踏破,否则将无处落脚,跌入欲望的深渊。 然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从大仁大爱与沉重责任中被冲刷而去的些微温存,在这极短暂的私人时光里,挽留一点,眷恋一点,又何妨…… 苏晏轻轻挣动了一下,皇帝似梦初觉地松开手,转身按住了坚硬的案头。他微喘了几口气,说:“弹劾的折子朕可以留中不发,朝会上的抨击你的众臣,朕可以逐一驳斥。可太后那边……朕还不能一味地保你,那只会将你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自古以来,天子盛宠之臣,越是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越是没有好下场,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臣知道。无论皇爷如何裁决,臣都甘心接受,绝无怨言。”苏晏轻声道。 “卫氏一族锋芒正盛,背后又牵扯到一些……朕目前还不能明说的隐情。但总有一日,会彻底做个了结。在此之前,委屈你先避一避风头。” “臣听皇爷的,皇爷怎么安排,臣就怎么执行。” 皇帝从桌案边上捡起一本折子,递给苏晏:“陕西巡抚魏泉奏请,说北敌屡入抄掠,马遂日耗,如今几无马可牧,不如撤除陕西行太仆寺,裁革官员。” 苏晏接过奏折,浏览后,皱眉:“自太祖皇帝推行马政,有官牧,有民牧,在各省设行太仆寺管理天下牧马。国库为养马所拨之银两,每岁耗甚,为何会到无马可牧的地步?” “朕也想这么问问他。战马乃是一国军队极重要的战略物资,没有战马,何来骑兵?近几年来各地马匹数量日益减少,魏泉身为巡抚不想着解决问题,反而只想把这块官署人员一撤了事,难道要我大铭从鞑靼、西番手里花大价钱买马资敌么?” 苏晏想了想,说:“皇爷给臣看这个折子,是想臣去陕西?” 皇帝颔首:“不错。朕想让你去瞧瞧,这魏泉究竟是真有不得不裁撤的苦衷,还是个惜小费而忘大计的糊涂蛋。” “可是臣身为大理寺少卿,去勘核地方巡抚,似乎名不正言不顺……” 景隆帝笑了笑,“这名分,朕已经想好了。还得多亏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他曾向朕举荐,想让你再领一项七品监察御史之职。朕当时没有应允,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幌子。” 苏晏感叹:我终于还是没能套过贾御史的按头安利呀! “朕打算,以停职待查的名义,暂革你大理寺少卿之职,降为监察御史。另封陕西巡按御史,抚治地方,整饬吏治,把当地马事给理清了,再禀报于朕。” 从正四品降为七品,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但御史品阶虽低,权力却不小,可以将监察过程中发现的,地方行政所存在的弊端,直接上奏御前。比对后世,差不多就是廉政公署、纪检监察组、中央巡视组之流,对地方官员相当有震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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