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帝出言作保,首辅又考虑周到,其他阁老们也只好点头称是。 谢时燕甚至心想:听闻豫王对苏少卿有意,甘心为其断绝风月,东苑那个案子之后,两三个月不曾勾搭官员,实属罕见。让他负责办学,左不过只骚扰苏晏一个,又能人尽其用,皇爷与首辅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乘风向皇帝讨要了苏晏的奏折与地图,说要留在内阁,与几位大学士慢慢参详,言语间颇具赞赏,甚至用了“千里驹”一词,来表达对他能力与潜质的看好。 次辅焦阳与另一名次辅王千禾却不以为然,互相私下吐槽:苏晏少年幸进,不知天高地厚,李乘风如此抬举他,还不是因着他是卓岐的学生,按辈分算,算是李乘风的徒孙。老家伙护犊子而已。 豫王那厢听说了自己的新差事,有些意外。 倒不是意外皇帝把这麻烦事儿丢给他,而是没想到,那几名平日里向他横眉冷对的阁老们竟然也都同意了。 他琢磨着时局隐隐的新变化,觉得关键还是落在苏晏身上。 ……孤王从无办学经验,又对治学理论了解不足,自然得时时向苏少卿请教。豫王戏谑地举杯遥敬紫禁城,低声笑道:“多谢皇兄。” - 苏晏熬夜写了长篇大论,还以他80分的美术课成绩,极尽所能地绘制了一幅粗糙版世界地图,就跟考前通宵一样,到了次日精神依然亢奋,容光焕发去上早班。 吴名照例驾车送他,在大理寺门口扶他下车。 身后似乎有目光窥探,吴名敏锐地回头,看见拐角墙边露出一带颜色鲜妍的袍角,不露声色地送苏晏入官署后,驾车原路返回。 在路过那道拐角时,他的身影斜掠出去,一下扣住藏身墙后之人,将对方反剪双手,按在墙壁上,低声喝道:“什么人!” “哎呀,好疼!好汉松手,饶了我吧……”那人娇声求饶。 吴名一听这发嗲腔调就打了个激灵,撤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那人揉着手腕,哀怨地转过身,果然是西燕。 吴名冷漠道:“能从兵马司的追捕下逃脱,你也算有两下子。” 西燕被他触痛伤心处,恨然道:“我又跑不快,如何逃得了?这回我可被你害惨了!” “我看你全须全羽,还有新衣裳换,惨什么。”吴名不为所动。 西燕大哭:“抓住我的是侯府家丁。奉安侯见我长得像你那个‘苏大人’,便将我强行关押在侯府柴房,说留着将来算计人用。他家下人见我天生丽质花容月貌……” 吴名抖落满地鸡皮疙瘩,再次后退两步。 “……艳若桃李秀色可餐,一个个都对我动手动脚,我实在气苦不过,只好想法子逃了出来。” “侯府守卫森严,你怎么逃出来的?”吴名质问。 西燕羞惭难言,但又抵不过他锋利冰冷的怀疑眼神,只得如实招认:“我与后园管事睡了两次,死磨硬缠,让他答应带我出柴房透口气。然后我用砖头敲晕了他,换上他的外衣,拿了管事牌子从后门跑了。” 吴名无语,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因为不想被人揩油,就和人睡觉?孰轻孰重?” 西燕愕然:“……” 恼羞成怒下,跺脚道:“至少我逃出来了啊!不用再受奉安侯那老畜生的气——他有次喝醉了酒,把我当那个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我身上到现在还疼着呢!” “恭喜逃出生天,今后自求多福。”吴名转身就走。 西燕在他背后叫:“等等!你要杀那老畜生对吧,我能提供情报给你,帮你杀他!” 吴名脚步一滞,恨意与怒火又开始在胸口翻滚,咬牙问:“什么情报?” 西燕上前几步,凑近他道:“老畜生两日后要去城西灵光寺,请高僧继尧大师做法事,替他横死的老娘祈福消业。” 吴名转头,眼中仿佛刺出凌冽的利刃,欲分辨西燕所言真假。 西燕承受不住这股凛然的杀气,吓得脸色发白,呆呆看他。 吴名审视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要是敢诓骗我,待我从灵光寺回来,便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西燕的小尖脸儿于煞白中倏然涨红,又哭起来:“你害我被抓,我都没恨你怪你,还给你提供情报,结果你还要杀我?杀千刀的泼皮!恶棍!王八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呀呀呀呀——” 吴名被他“呀”得太阳穴狂跳不止,强忍拔剑的冲动,掠上马车,扬鞭飞驰而去。 无人看戏,西燕收了戏腔,哽咽道:“全都欺负我一个琦年玉貌的可怜人……” 擦干眼泪,望着大理寺官署的朱红大门,他怔了片刻,又喃喃地说:“方才那个便是‘苏大人’,我哪里像他了?一群瞎了眼的宝货……我可比他妩媚多了。”
第六十二章 不想你还惹我 “小爷,这样……不好吧?”富宝嗫嚅道。 身着便服的太子一抖手中大麻袋,表情阴森:“好不好,小爷我说了算!” 他招招手,呼啦拥过来七八个少年,都是东宫的小内侍。太子让两个人撑住麻袋口,示意道:“就这样,两边撑着,从身后悄悄儿接近,瞅准机会往头上猛一套,往下一拽,扛起人就跑——明白了吗?” “明白!”少年们齐齐道。 太子满意地弹了弹袋口:“不好好给你个教训,真当小爷我是吃素的。” “可是小爷……”富宝还想再劝,被太子怒瞪一眼,只好闭嘴。 一行人潜伏在黄华坊苏晏家所在街巷的犄角旮旯里,盯着苏府大门。 其时六月十三,距最新一次被放鸽子,已过去四五日,太子依然嗔怨难平,一心想着给苏晏个深刻的教训,好教他日后不敢小瞧自己的厉害。 富宝提议的罚站和罚俸被太子一口否决了,他自己又想了几个,都嫌不够别出心裁。最后忽然想起在市井间听的传闻,说有拍花党,专从背后用迷药迷人,而后拿大麻袋一套扛走。待到事主苏醒,早已在百十里之外,被卖被淫,俱无可奈何。 太子一捶掌心:妙呀!我就套住他,关进小黑屋,狠狠吓唬一回。对了,我还要变个腔调,逼问他对东宫究竟忠心几许,问他倘若皇爷和小爷同时落水,他会先救哪一个…… 朱贺霖越想越兴奋,见苏府大门吱呀开启,苏晏穿着一身松花底樱草色纹样的曳撒走出来。 小厮牵过来一匹马,苏晏转头吩咐了几句,便翻身上马,独驰而去。 太子愣住:今日并非休沐日,他不是该乘坐马车,去大理寺点卯? 旁边一名内侍问:“小爷,怎么办?麻袋还套么?” 太子如梦初醒,叫道:“快备马!追!” - 六月十二夜里,苏晏收到豫王命人投来的一封手书,说皇帝将开办新学之事交给他主掌,他这两日正忙着在京师寻找一处合适的地皮,作为未来“天工院”的建址。听说城西浅草坡一带颇为适合,正打算明日去实地勘察一番,邀请苏晏同去。 苏晏如今与豫王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直到端午节之前,苏晏还对豫王表现出的轻佻下流十分看不上眼,既嫌恨对方仗势逼淫,又碍于地位不能撕破脸,只能敬而远之,心里实在怄得很。 而经历了小南院事件后,他承豫王救命之恩,见对方认错态度好,又能文能武,并非一无是处的草包纨绔,印象不知不觉有所改观。甚至还会恨铁不成钢地希望对方找点正经事做,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如今豫王还真个正经做事了,按理说自己该能帮则帮,既是奉旨,也是报恩。但只一个坎儿他怎么都迈不过去——豫王依然对他存有非分之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想和你做朋友,你却只想操我菊……草泥马奔腾在马勒戈壁,万蹄隆隆震得他脑仁疼。 苏晏对送信来的王府侍从说道:“明日我还要去大理寺当值,不便告假,还请敬告王爷,恕下官不能奉陪。” 侍从反应得很快:“大理寺那边,王爷已经帮苏大人告过假了。毕竟是奉旨请苏大人为办学出谋划策,大理寺卿并无异议,还说倘若王爷那厢事务繁忙,苏大人这些日子不来点卯也无妨。” 苏晏对顶头上司关畔关大人实在无语了。人家主官都恨不得将下属攥在手里,天天督促做事,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而关畔却显得无所谓,从清理锦衣卫到如今的协理办学都由着他去,从不要求他天天到衙,不知该说是逆来顺受的老好人呢,还是实在不待见他这个三心两意的下属,干脆眼不见为净。 上司不给他当挡箭牌,又找不出其他正当理由拒绝,苏晏只好说:“那好吧,明日辰时,城西浅草坡见。” 侍从道:“王爷吩咐了,明日派车来接苏大人。” “不必劳烦,我自己有车。”苏晏谢绝好意,心道谁知豫王会不会也跟车而来,还是尽量避免两人在狭窄空间独处,以免给对方可趁之机。 他本想拜托吴名驾车送一程,顺道当个贴身侍卫,以防豫王骚扰。没料到次日一早,吴名留书一封人就不见了。 苏晏拆开信封,见纸页上写着“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两句中间一行文字,被墨涂黑了。 苏晏见这潦草笔锋中一股诀别之意,不禁凛然一惊。他拈起纸张,对着日光使劲照,怎么也看不清中间被涂掉的字眼,但可以想象出,吴名在落笔时,是如何一气呵成地喷薄出心底话,临了装封时,又犹豫不决,最终出于某种未知心理,涂掉了其中一行。 但比起被涂掉的字眼,苏晏更关心的是吴名的去向。 他知道吴名被仇恨所束缚,一心只想血刃杀亲仇人,此番不告而别,定然又是为了刺杀奉安侯。而“虽千万人”一词,隐隐透出对方有所准备,而吴名对此也心知肚明的意思。 这难道是一场自杀式袭击?苏晏捏着信纸直叹气。过刚者易折,他很担心这个杀手因为骨太硬、头太铁,真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不值当!苏晏暗骂,一个合该千刀万剐的老王八,也值得拿你的命去换?一千个一万个不值当!太傻了!太傻了! 他一边骂,又一边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挟恩相逼,强迫吴名立誓,在他扳倒卫浚前不得出手。吴名虽身为杀手,却有侠气,这种人会信守誓言,哪怕因此对他怀怨在心,也总比为报仇丧了命强。 思来想去,为时已晚,除非能赶在吴名出手前找到他,否则苏晏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叫来苏小北,嘱咐他明日天一亮,就去奉安侯府附近打探,看有何动静。 翌日拂晓,苏小北便出发了。剩下小京为苏晏更衣备马,送他出了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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