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失笑:“也没那么糟糕吧,至少能办事,否则这几年来锦衣卫如何顺利运转?” 沈柒冷哼:“边吃边干,干得再多有何用?留下他们,还不如把门口狮子换成貔貅。” 彻底换血,这也是苏晏的想法。这几名同知和佥事毕竟与冯去恶勾结太深,业务再能干也不能留着,按后世的话说,就是“政治立场不正确,思想意识有问题”。 他大笔一挥,在这些名字后面写上主理官的批注:“其心不正,其性不纯,均为冯党。” 苏晏忽然想到什么,又转头哂笑:“说来,沈千户难道不是冯党?不都说知遇之恩,涌泉相报么?” 这话调侃成分居多,沈柒却一本正经答:“大人谬矣,卑职实乃苏党,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苏晏忍不住脸热,拿手上的毛笔丢他脑袋。 沈柒趴在床沿,躲不开,也不想躲,笔毫啪叽戳在脑门上,一大团墨黑。笔杆掉下来,擦过鼻梁、脸颊,又是点点黑斑,整张脸跟个花狸猫似的。 苏晏笑得要打跌。沈柒脸色越冷,他笑得越欢。 好容易止住笑,他用汗巾沾了热水,半蹲在床前给沈柒擦脸。 沈柒趁他的脸靠近,要凑过去偷香。苏晏将汗巾往他脸上一盖:“你这么能,自己擦吧!” 掏出新买的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出头,苏晏起身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纸张,装入匣子,说:“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沈柒正把湿汗巾搭在肩头,自力更生地蹭着脸,闻言劝道:“今夜就歇下来吧,我这里离大理寺官署近,省得你来回奔波。” 苏晏摇头:“这些日子,我一散值就来叨扰,影响你休息,不利伤势愈合。不过好在名单里这些人员,也排查得七七八八,刑狱卷宗也理顺了,估计再有七八日,便能全部梳理完毕,拟奏成书,上报给皇爷定夺。” 沈柒眼底寒意一闪:“这是在说,没了我的用处,日后便不来了?苏大人这是打算鸟尽弓藏?” 苏晏扶额:“又来了!都说了是兄弟,我又怎会如此势利,只是想让你安心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躺了大半个月,还早着呢。” 沈柒不答腔,只管嗬嗬冷笑。 苏晏自从见了他受刑后的伤口,对他的容忍度不觉比之前高了许多,耐心哄道:“七郎,你讲点道理。我事务繁忙,确实无法十二时辰留在这里陪你。你卧床期间,我会尽量多抽空前来探望,待你伤愈,我便去皇上面前为你请功。” 沈柒装了快一个月的弱势,因为违背本性,装得格外辛苦,这会儿妖性发作,很想兴风作浪一番,只可惜眼下还力不从心。 他的背伤只堪堪黏合,表面覆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血痂,下方的筋肉日日夜夜都在扭曲地生长,无时无刻不在抽痛。唯有见到苏晏,这股疼痛才会被更强烈的渴念冲淡,唯有苏晏睡在身边的一两夜,他才能安然入眠。 如今只要一想到,这种受制于人的日子还要再持续两个月,他日渐累积的满腔戾气便要发狂。 眼睁睁看着苏晏离开,沈柒眼中的阴厉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曲指如爪,用新生出的指甲一下一下撕抓身下的床榻,卧单尽裂。 那厢,苏晏刚出了沈府大门,便与走下马车的太子殿下迎面遇上。 朱贺霖一抬眼,先是怔忡,继而眼眶微红,强忍怒气大步走过来,沉声问:“这是谁家宅院?你在这里作甚?” 苏晏在沈柒家门口见到太子,想起两人半个多月未见面,自己身为太子侍读,这都多久没去东宫问安了,难免有些心虚,讪讪道:“这是……我一个兄弟的宅邸。他因救我受了重伤,我有空便来探望探望。” 朱贺霖在心底盘计着,怒火渐渐藏敛于胸,咧嘴一笑:“莫非是你在‘十二陈’中提到的千户沈柒?不但为了他独列一罪,还在朝会上当众为他表功,你这兄弟当得,真是有情有义,两肋插刀!既然是李太傅亲口称赞的义士,小爷我就更应该见一见了,还要当面褒奖他的义举哩。” 太子尚且年少的面容,不知何时竟有了一丝属于成熟男人的韵味,让苏晏莫名生出对方一夜长大的错觉,连带两人间毫无压力的亲近感,也仿佛有些生分了起来。 朱贺霖不察,嘴角仍带着笑意,硬拉着他进了门。 沈府家丁虽奉命让苏晏随意出入,但对于另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警惕心却很强,上前盘问拦阻。 苏晏见太子剑眉扬起,是要发火的前兆,当即作势喝道:“太子面前,谁敢无礼,还不速速禀报沈千户!即便他伤重卧床起不了身,也得将府内上上下下喊出来接驾。” 他有意将声势做大,好惊动沈柒,早做心理准备,以免猝然面对储君,失礼受罚。 朱贺霖私下出宫,不愿弄得人尽皆知,一时有些骑虎难下。他看出苏晏护着这个所谓的兄弟,心底酸涩难当,对慌忙迎上来的沈府管家说道:“不必迎驾。孤来看望有功之臣,顺道而已,不会久留。” 管家恭敬又忐忑地在前方掌灯引路,朱贺霖紧握着苏晏的手腕,穿过两进院子,也不在第三进的主厅落座,直接闯入主人房中。 “既然他重伤起不得身,那就躺着吧,孤进屋去看他。”朱贺霖伸手就要推卧房的门。 苏晏一急,再次伸手阻拦。 朱贺霖定定看他,看得苏晏心底乱跳,暗道这小鬼今日怎么有些古怪,说是闹脾气吧,又不像往常一般大喊大叫,但要说真心来探病……在十分钟前,他能想得起沈柒是谁? 这副模样,不像探病,倒像打着和谈的旗号来刺探军情。 他不解又无奈,只好劝道:“小爷,沈柒久伤未愈,屋内难免浑浊,过了病气不好。再说,储君进臣子的卧房,这也于礼不合。” 朱贺霖见状,抽了抽嘴角,却没有发怒,带着轻微鼻音开口:“你一介文弱之身,每夜床前照顾,怎不怕过了病气?我进他卧房于礼不合,你夜不归宿住在人家屋里,于礼就合了?” 苏晏无言以对。但眨眼后他又给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说辞:“沈柒与我是过命的兄弟,我承他救命之情,病中多照顾一些也是应当的。至于一两次留宿沈府……” 住在客房倒还说得过去,可他是和人同床而眠,怎么看都有些过于亲昵,苏晏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微垂下头:“以后我还是早点回家吧。” 朱贺霖依然握着他的腕子,说道:“” 房门蓦地拉开,沈柒穿了一身深色贴里,脸色有些苍白地站在两人面前,眼神极短暂而又极尖锐地看了一眼太子,便要下跪行礼。 苏晏嗅到浓郁的药味,忙不迭地托架住他的胳膊:“可不能乱动!你伤口刚结痂,万一崩裂,雪上加霜更难将养!” “不必行礼,起身。” 太子此刻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沈柒扶着苏晏站直,恭敬地道:“太子殿下驾临鄙宅,臣因伤在身,仓促未能远迎,失礼了。不知殿下冒夜而来,有何指教?” 朱贺霖身量尚未长成,比沈柒矮了一个头,不得不视线微仰,仔细打量他的面容体态,隐隐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尤其是触到对方的眼神——驯顺的表象下,似乎潜藏着一股野兽般的攫掠本性,让他心生不喜。 “今日孤前来,一是替父皇来探望受伤的功臣,彰显圣德。二是来看看,李太傅口中的‘义士’,究竟什么模样。”太子用高高在上的倨傲语气说,“这第三嘛。”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伸手将苏晏拽过来,方才继续道:“清河升任大理寺少卿,但太子侍读的头衔仍在,依然是孤的人。日后除了大理寺当值,还须侍奉东宫,就不在此耽误时间了。你若需要人近身伺候,孤赐你童子十人、侍女十人,明天遣内侍送到你府上——还不谢恩?” 沈柒暗中咬牙,低头道:“谢殿下赏赐。” 太子嘴角泛起笑意:“这是你应得的。至于不应得,多想无益,还是尽快养好伤,继续为君效命、为国尽忠吧。” 言罢,他拉着苏晏,昂首阔步地走了。 沈柒站在房门内,檐下灯光斜斜照来,将他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而他的目光也在这明与暗的交界处,久久地残烧着。 朱贺霖走得又急又快,将苏晏拽了一路,最后拽上了停驻在沈府大门外的马车。 苏晏揉着生疼的手腕,皱眉刚要开口,朱贺霖从袖中摸出那包“带骨鲍螺”,拈了一粒塞进他张开的双唇间。 “我从宫里特地给你带的点心。”朱贺霖笑嘻嘻地说,见他没反应,又催促,“尝尝看,好不好吃,尝尝看嘛!” 苏晏下意识地嚼了两口,外酥里滑,香甜浓醇,口感颇似前世爱吃的泡芙,有些怀念。 朱贺霖看他爱吃,又喂了一粒,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粒。 苏晏看他喜滋滋的神情,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单纯赤忱的小鬼,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有些做梦似的恍惚,问道:“小爷今日怎么出宫来了?” “来看你呗。来了三次,次次不见人,这才窝火,亲自出手把你逮回来。”马车辚辚地行驶,朱贺霖挤到对面,与他亲亲热热地并肩而坐,带着委屈抱怨道,“自从东苑回宫,整整二十二天不见啦,你想不想我?” 苏晏失笑。闲下来时当然会想起这小鬼,猜测他此刻在做什么,今日窗课有没有完成,小考结果如何,会受到皇帝的奖赏还是责备。还想着等手上差事忙完,得空就去东宫,带些市集上买的新奇玩意儿,让他高兴高兴。 然而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点地,几乎是废寝忘食,别说去东宫,连待在自家的时间都很少,在沈柒府上留宿的那两夜,也是因为太过疲累伏案睡着,醒来后发现外袍已除,躺在沈柒身旁,便也就这么接着睡过去了。 “想不想我,快说!”朱贺霖龇牙做了威胁的表情,似乎得不到满意答案,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挠他痒痒。 苏晏笑:“想想想。” “哼,敷衍。”太子不满地说道,拍了拍手指间的甜点渣子,随后将剩下的大半包揣进苏晏的衣襟,“宫门下钥,我回不去了,怎么办?” “叫守门的禁军给小爷开门?” “不要,他们会找父皇打小报告。” “那你待如何?” “我今夜就宿在你府上,明早开宫门再回去。” “可使不得!太子彻夜不回东宫,被皇上知道,不仅你挨骂,我更完蛋。” “你还是不是本太子的侍读?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替小爷分忧!”朱贺霖气乎乎地用指尖戳他胸口,“别推搪,小爷说要留宿,就要留宿,把你的床分一半——不,分三分之二给小爷睡!” “我的职责是侍读,又不是侍寝!”苏晏脱口说完,恨不得把舌头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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