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喜有些无奈,心想如此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这点上怎么就不开窍呢。 他恨铁不成钢道:“做什么粉身碎骨!是要你去清剿马贼,还是要你去和鞑靼打仗?你还不明白么,皇爷看上你了,这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苏晏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琢磨出了潜规则的味道,几乎大惊失色:“看、看看上!他看上我什么,能说会道又勤劳能干是不是?劳烦世叔转告皇爷,就说我感激皇爷赏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蓝喜有些气恼,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前额:“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这种事还要咱家明说吗?皇爷仪表非凡,英明宽厚,对待近侍之人定然温存体贴,哪一点不合你的意?再不行,你就当找了个全天底下最尊贵的契兄,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苏晏受惊过度,有些语无伦次,“在我印象中,他不该是这种人啊!” “大胆!皇爷是什么人?真龙天子!他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都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如何由得你来评点!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苏清河还要不要脑袋了?” 被蓝喜这么厉声一吓唬,苏晏反而冷静下来,心想:景隆帝是史书盖章的明君,断不会对臣子生出什么荒唐念头,他又不是豫王!再说,依自己对皇帝的了解,也没发现他有龙阳之好呀,那卫贵妃不是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肯定是蓝喜这个没眼力见的死太监上赶着溜须拍马,会错意了! 这么一想,他心神略定,举袖印了印额际冷汗,颇为硬气地回答:“世叔,这‘揣摩圣意’,揣摩对了尚且要藏竹于心,想法子办得不动声色;可万一揣摩错了,只怕引火烧身,反而令上位者心中生忌。 “小侄觉得,此事未必如世叔所言,想必是个误会。皇爷与小侄若能君臣得宜,于私于公,于你于我都是件好事,世叔又何必徒惹事端,效那‘鸡肋’之举?” 蓝喜能掌理司礼监,自然也是在宫中的内侍学堂里读过书的,知道“鸡肋”的典故,杨修若不恃才放旷,妄自揣度曹操的心意,并大肆宣扬,以自显其能,也不至于被忍无可忍的曹操问斩。 他被苏晏一番连敲带劝的“忠言”,堵得无话可说,心底恶气丛生,既恼怒对方不知好歹,又记恨对方言语不恭,反正再怎么也不是他的错。 苏晏暗想:自古以来,太监往往因为身体残缺导致心理变态,多数气量狭小,行事偏执。我今天若不当面驳他,只敷衍了事,难保他哪天又来拉皮条,甚至直接把我往龙床上绑。还是得彻底摊开说清楚。作为一名直男,护菊是大事,宁死不搅基,就算因此得罪权阉,也顾不得了。 于是叹口气,恳切地说道:“世叔!不是小侄不识抬举,而是这种事实在难以接受,于皇爷圣名有污,于我则是五雷轰顶,于世叔你,又有什么好处?我是万死不会以色侍人的,不如就当今天这些话从未说过,让它随风而逝吧!” 蓝喜毕竟在宫中浸淫多年,一时情绪外泄也很快收敛,纵然心底不快,面上还能带出几分虚假笑意:“咱家也只是随口一提,免得你哪天得罪了皇爷,还不知因何见罪。既然你全然无意,甚至抗拒万分,咱家还能强迫不成?总之一句话,福兮祸兮,好自为之。” 他一甩拂尘的麈尾,手揣袖子走了。 便宜叔侄的促膝之谈不欢而散,苏晏也很无奈:难怪历朝历代的文官们都把宦官恨得要死,做事不要脸皮、没有底线,为了伺候好皇帝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也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离不开宦官,你想要个一,他们能给你整出十,想方设法地投你所好,摘星献月地讨你欢心,多么知情识趣。 如今他只希望,蓝喜是真会错了意,自作主张来拉这个皮条,否则……让他下次还怎么面对皇帝啊? 忆及之前,自己为达目的,两次扒着皇帝大腿嘤嘤哭的一幕,苏晏用手掌盖住脸,终于后(良)知(心)后(发)觉(现)地感到了羞耻。 他想起来了,皇帝摸过他的脸,揉过他的后脑勺,还捏过他的耳垂——就在那两次! 如果这是某种只可意会的暗示和信号…… 苏晏猛地打了个哆嗦:妈呀我要死了!
第五十一章 人生起落落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正在演《牡丹亭》的,是京城一个赫赫有名的昆腔班子,场中男旦唱腔甜脆圆润,身段袅娜多姿,活脱脱就是个烂漫怀春的杜丽娘。他以手拈花,媚眼如丝地瞟向凉亭。 天气有些炎热,后园凉亭三面垂着薄如烟雾的湖丝帘子,中央放一张极宽大的罗汉榻。豫王穿了身大襟交领的黑色缎地银龙暗纹直裰,肋下系带半解,未戴冠帽,只以一根兽首银簪固定发髻,懒洋洋地斜依在软枕上听戏。 亭中侍女打扇的打扇,捏腿的捏腿,斟酒的倾鹤觞陈酿于琉璃杯,喂冰湃葡萄的仔细剥皮去籽,众星捧月,将他伺候得好似个修道的散仙。 这副纨绔做派,若是被言官们看见,八成又要弹劾他骄奢淫逸。 豫王手持一柄乌木折扇,随着丝竹旋律,在腿上轻打节拍,眼帘微阖,目光投注在唱昆腔的男旦腰身,又仿佛穿透了那层怒彩鲜衣,投向一片迷离的虚幻之中。 男旦唱完一曲皂罗袍,他用折扇一拍大腿,叫了声“好”。那男旦便就着闺中少女的姿态,盈盈地给他道了个万福:“谢王爷称赏。” 豫王招招手,示意对方上前,语气随意地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男旦脆生生答:“小人名唤西燕,今年十七。” 他的京话中掺了些吴侬软语的腔调,将“西”说得像“苏”。豫王眉头微皱:“你也叫苏晏?” 西燕极会察言观色,听出了“也”字中的不悦之意,当即解释:“回王爷,是西方的西,燕子的燕。” 豫王缓了神色,笑吟吟地招他再近前几步,坐起身,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颌,端详被胭脂渲染过的眉梢眼角。 “眉目倒是像个五六分,气质却无半点相类……有意思。”豫王漫不经心地说,“留你在王府几日,给本王唱唱曲,你可愿意?” 西燕喜上眉梢,忙曲身行礼:“愿意!能为王爷唱曲解闷,小人一百个愿意。” 豫王手中的扇子从他的下颌滑向领口,刚要说句什么,一个守门的亲兵来到亭前,禀道:“王爷,应虚先生来了。” “啪”的一声,豫王将折扇丢在铺了玉簟的榻面上,起身整了整衣襟,撇下西燕,朝园外走去。 西燕见豫王前一刻尚且言笑晏晏,后一刻却将他弃如敝履,连多看一眼也无,心底委屈酸涩,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行礼恭送时,忍不住提高了声量,莺啼燕呖似的说道:“王爷慢走。小人日夜焚香以待,敬候王爷召见。” 豫王步履健阔,不待他说完,早已走得不见人影。 - 陈实毓刚进王府前院,便见豫王身着便服亲自出迎,口中朗声道:“毓翁许久不来,今日忽然造访,真令本王喜出望外。”他拱手笑应:“许久未见,四殿下康健如夕。” 豫王与他把臂同行,来到园中一棵老松树下。 树下石桌石凳造型古朴,桌上摆着一盘围棋并两个棋奁,隔着条潺潺小溪,对面竹林中隐隐传来古琴鸣音,一派清幽意境。 两人对桌而坐,十分熟稔地各自拣了个棋奁,做了个恭请开局的手势 豫王将第一颗黑子下在右上角星位,以示尊敬。“毓翁病人众多,百忙之间来找本王,不会只为下盘棋吧?”他笑问。 陈实毓在左下角回了一子,手捋长须,“老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找殿下,是想求个大助力。” “你我既是忘年交,又何必用到‘求’字。当年若非毓翁妙手回春,本王早被一剑穿心而亡。救命之恩尚无以报答,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鼎力相助。” “殿下可知,这世上出了种奇药,能治一切外疡内痈,药效如神,简直可说是生死肉骨,名为‘青霉素’……”陈实毓不疾不徐地将沈柒死里还生之事一一道来。 豫王听他说到苏晏的名字,怔住,问:“毓翁说的,是哪个苏清河?” “‘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清河,天底下还有第二人么?”陈实毓感慨道,“只是老朽万万没想到,苏大人年纪轻轻,不仅儒学有成、德才兼备,还是一位制药大师。此药若能量产,是普济苍生的大善,却受困于条件不足,难以实现。不知四殿下能否与苏大人联手,主持青霉素研制之事?” 豫王沉吟道:“既是毓翁开口,无论要钱要人,本王绝不推辞。但按照清河的说法,要建立起整个研制体系,首先得办格物学堂,广招天下人才。仅此一项,便非单纯的财力人力能够解决。且集群办学,便有结党之嫌,民间鸿儒办个书院,倒也说得过去,若是本王出面,必有朝臣参我收买人心,意图不轨,皇帝怕也不会同意。” “殿下何不奏请圣上,陈述利害,再由圣上下旨,将此事交于殿下操办?”陈实毓建议。 豫王沉默了。 陈实毓见他面色沉凝,微叹:“老朽知道殿下的心结所在。殿下宁可担负一个嬉靡好色的骂名,自纵自污,也不愿让皇帝知道,你手中长戟未折,胸中热血犹存,还有一颗想要北射天狼的雄心!” 豫王指间黑子碎裂,簌簌地落成了齑粉,洒在棋盘上,被一阵松风拂去。 他紧盯着面前棋盘,黑白交战,杀气纵横,耳畔依稀响起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的声音。 “十年了。”他梦呓般说道,“整整十年,我被困在这繁华京师,有如金笼中的雀鸟,满目琳琅,振翅难飞。” “四殿下啊……”陈实毓长叹。 “人人都说,皇兄待我格外亲厚,远胜其他亲王郡王。如何不是呢?他用皇恩浩荡、手足情深织了张网,画了个牢,将我圈养其中,一举一动都置于眼底。从此以后,天下再无镇边锡土的代王,有的,只是荒唐浪荡的豫王。” “‘豫’者,快乐安逸。难道皇兄不知,快乐安逸于我而言,是销磨心志的毒药么?”豫王露出了几乎是惨笑的神情,“他知道!这药便是他亲手炮制……他才是真正的制药大师!” 陈实毓缓缓道:“老朽虚度七十余年,方才明白一个道理——人生起起落落,不到下一刻来临,便不知下一刻究竟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地。只有未雨绸缪,常备不懈,才能从容应对人生下一刻的起伏、转折与翻覆。殿下如此灰心丧气,简直不像是老朽认识的那位靖北军战神了。” “所谓战神,造之于时势,也必然消之于时势。早已消失十年的前尘往事,毓翁又何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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