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马车里截住了谁,卫老贼激动得连缩头乌龟也不当了?莫非又是替身……不,训练替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光是寻找容貌天然肖似之人,也得花不少时间。他刚死了个替身,短时内找不出第二人。 仇人近在眼前,吴名反倒异常冷静,把临机而生的几个刺杀方案在脑中权衡,甄选成功率最高的一个。 他转身几个起落,回到屋顶。西燕正试图滑下垂脊,战战兢兢地用脚去够屋檐。 吴名一把拎起逃跑不成的伶官,又掠过两条街。拐角僻静处,他将西燕往地面一栽,冷冷道:“脱衣服。” 西燕下意识地抓紧钱匣,双臂抱胸,语带哭腔:“好汉想要做甚……” 吴名不耐烦,上前两三下扒了他的戏装。襦裙和褙子被夜风吹得大半干了,只有些濡湿。 西燕一脸羞愤地继续脱亵衣。 吴名额角青筋直跳,低骂:“不要脸!”说着脱去身上的夜行衣,兜头扔给西燕,将戏装胡乱穿在自己身上,又扯下蒙面巾,打散发髻,将一头油亮乌发披在背上。 他身形匀称,个头不算太高,这般女装披发,乍一看还颇似落了难的小娘子。 西燕的亵衣也是湿的,被风一吹直打哆嗦,没奈何穿上夜行衣,又被迫蒙上面巾。 他忍不住盯着吴名的脸瞧,第一眼只觉普通,与丰神俊逸的豫王相较,顶多只能算五官端正,心底莫明地有些失望。但再多看几眼后,视线又从峭薄嘴唇、孤挺鼻梁的上方,蓦地撞进了那双寒星剑芒似的眼睛,整个人好似被破堤的冰河席卷而去,又像被漆黑夜空中一道亮白的闪电击中。 西燕不禁后退两步,怵然想:这是个煞星! 吴名忽然对他露出一个微薄的冷笑:“拼尽全力跑吧,自求多福。” 然后他将西燕推出墙角,朝官兵的方向捏着嗓子喊:“抓贼!抓贼!有个黑衣贼进了奴家的院子!” 西燕一身夜行衣,暴露在远远映照而来的火光下,呆住了。 - 卫浚赶到时,马车里下来的少年正脸色铁青地骂人,石乐志捏着鼻子挨骂,恂恂然称是,但就是不放人离开。 他定睛端详,这少年的的确确是太子朱贺霖,顿时面上堆笑,在马上拱手行礼:“原来真是小爷。这些兵丁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竟敢对小爷无礼,该罚!石指挥,还不快向小爷磕头赔罪?” 石乐志当即噗通跪地,不住地磕头:“卑职眼瞎,小爷饶命!” 卫浚又道:“巡夜缉盗,是兵马司分内所在,不慎冲撞了小爷,还望小爷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如此,下人们也会感激小爷的仁德。” 太子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兵马司巡夜是本职,奉安侯如何就闻声而来,还来得这么快,莫非两下里暗有勾牵?孤竟不知,五城兵马司原来不是隶属兵部,而是任由你奉安侯差遣。” 外戚与武官勾结,染指兵权是大罪,太子觌面一句,便问得极诛心。 卫浚心底暗骂:这小子越发刁钻难对付了!面上强打笑意,解释道:“老臣盖因前几日又遭宵小刺杀,幸得无碍,才带领家丁入夜巡查府邸附近,听见此处有异动,便过来看个究竟。”又反问:“深更半夜,太子殿下何以不在东宫,白服现身街头?莫非冶游太久,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这话将太子的目前的窘境拿捏个正着,“冶游”一词,隐有质问他是否眠花宿柳之意。 朱贺霖眼珠一转,扬声道:“孤微服私访,自然是有公事在身,怎么,还需要向奉安侯汇报?你想知道?自己去问父皇呀!”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卫浚一时摸不透底细,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本侯不便当面去问皇爷,但至少能使一帮子言官,把明日早朝搅得鸡飞狗跳,你小子等着瞧! 朱贺霖搬出父皇的名号震慑了卫浚——至于回头在皇帝面前如何解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是亲爹,还能吃了他不成。 正得意地想要驱车离开,卫浚又开口道:“老臣看车身微沉,想是车厢中还有一人。谁敢如此大胆,与太子同乘?” 太子凶狠地瞪他:“孤车里没人,怎么,你不信,想搜车?” 卫浚做苦口婆心状:“小爷千金之躯,不可轻忽安危。万一是那个刺客躲在车内意图不轨,本侯临场不察,罪过可就大了!” 太子说:“小爷的安危自己有数,用不着你奉安侯操心!” 他越是掩护马车,卫浚越觉得可疑,暗忖车内必藏着个见不得光的人,与太子夜游取乐,不是青楼的花娘,便是南院的小倌,我必拿个当场,看他今夜如何收场! 卫浚自觉十拿九稳,陡然喝道:“车内有兵器声,是刺客!快护驾!保护小爷去安全处!” 石乐志并未听见车内有任何动静,正在犹豫,被卫浚狠瞪一眼,只得起身命令手下:“还不快护驾!拿下车内刺客!” “谁敢冒犯东宫车驾,叫你们人头落地!一个都别想活!”太子负手站在车门前,语气寒厉,面上怒容涌动,隐隐有乃父之威。 兵丁被他气势震慑,畏缩不敢上前。就连兵马司指挥石乐志,也拿为难的眼神看卫浚,下令归下令,自家脚下却不动弹。 卫浚气结无奈。 场面正僵持,骤然听见女子尖细的惊呼声,静夜一声雷似的响起:“抓贼!抓贼!有个黑衣贼进了奴家的院子!” 官兵们循声望去,见远远街角,火光难以照尽的暗处,似乎站着个穿夜行衣的人影。石乐志当即叫道:“是刺客!快追!”兵马司的人马随着他一拥而上,冲向街尾。 卫浚被黑衣蒙面人的两次行刺嚇破了胆,本只想借口搜车,如今见刺客果真就在这条街上,惊得脸色发白,不自觉往太子身边凑去。 太子避开,嫌恶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带着家丁巡查宵小么,现正主就在眼前,还不去抓捕?” 卫浚讷讷道:“兵马司人手多又训练有素,缉贼经验丰富,有他们就够了。” 石乐志带兵赶到街尾拐角,不见了黑衣人的影子,大声问:“是谁喊‘抓贼’?贼人去了何处?” 路旁房前一个穿绣花襦裙、外罩长褙子,长发披散的女娘掩面泣道:“是奴家……贼人往南去了。” “南边,快追!”石乐志立即吩咐手下。 “……吓死个人了!奴家这就去喊外子回来。”女娘低头说着,脚步急急地往街头方向走,与他擦肩而过。 兵马司的人马一走,马车旁顿显空旷不少,朱贺霖没好声气地对侯府家丁说:“让开!谁敢再阻拦,小爷直接拔剑砍了他!” 家丁们护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卫浚退开几步。朱贺霖正要重新登车,忽然见一队手持火把的锦衣卫缇骑,自北面皇城方向飙驰而来,转瞬近前,为首的翻身下马,跪地行礼:“卑职奉皇爷口谕,接小爷回宫。” 朱贺霖脸色有些发绿,嘀咕:“这么迟了,父皇还没睡……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锦衣卫首领再次敦促:“皇爷吩咐,请小爷立刻回宫,不得在外耽搁。” 朱贺霖无奈,又不好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再进入车厢与苏晏道别。尤其是卫浚还在场,他不希望被这老贼逮住苏晏的把柄,回头又要参他煽诱太子离宫。 只好对驾车的内侍下令:“你不必跟我走,先将借来的马车还回去,要完璧归赵。” 这马车是太子出宫后买的,车夫自然知道太子此话的言下之意,是叫他务必将苏晏安全送回府,当即回答:“小的遵旨。” 朱贺霖上马,回头不舍地看了一眼,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驰向皇城。 车夫扬鞭催马,快跑了一小段路,卫浚又带着家丁护卫从后方追赶上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赶车的中年内侍皱眉问:“侯爷这是何意,莫非没听见太子临走前下的旨令?” 卫浚一脸皮笑肉不笑:“太子旨令是对你这阉奴下的,又不是对本候。来啊,打开车门,本侯倒要瞧瞧,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 外面的动静声声入耳,苏晏脸色淡定地坐在车厢中,盘算脱身之计。 太子与卫浚几次言语交锋,连敲带打,犀利到位,苏晏忍不住暗中赞叹:这小鬼真是长大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 又听见有人喊见到刺客,一群人马涌去抓捕,苏晏想起执意刺杀卫浚的吴名,忧心外头被追捕之人,是不是他? 好容易借机脱身,皇帝派来接太子回宫的人恰好赶到,将朱贺霖带走。 苏晏怀疑今夜多事,不能善了,果不其然,马车刚刚发动,帘子一掀,一条人影从两尺见方的车窗外游鱼飞鸟似的滑进来。他还没看清对方身形面貌,脖颈就被锋刃抵住。 不速之客将他反剪双手,面朝下按在座位,寒声威胁:“别动!别喊!将我送出外城,饶你不死。” 苏晏听这男子声音很是耳熟,一怔过后,失声问:“吴名?” 吴名这才发现,车内的年轻官员竟然是苏大人,只因身穿陌生的四品官袍,自己尚未照面,便将人制住,险些伤及对方。 他赶忙松手,收剑回鞘,扶起苏晏坐好,揉摩对方被拧红的手腕,语气内疚:“是我。一时不察,险些伤了恩公。” 苏晏见他一身女装,惊讶地睁大了眼。 吴名身为杀手,曾经什么打扮都做过,只当是辅助杀人的工具,并不觉得如何尴尬。此番在苏晏面前露丑,心底竟生出了赧然之意,低头道:“让苏大人见笑了。” 苏晏忍着笑说:“无妨,还挺合身,布料花枝招展的,是戏服吧?” 吴名点头,刚要把豫王府里遇见的事告诉他,马车却霍然停住,车厢外传来车夫与卫浚的对话声。 “……来啊,打开车门,本侯倒要瞧瞧,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吴名手握剑柄,就要暴起发难,却被苏晏紧紧按住胳膊。 “时机不对。”苏晏劝他。 吴名反驳:“如何不对?仇人只隔一道车门,我一剑可杀之!” 苏晏抓着袖子不放:“卫浚躲在家丁守卫身后,周围都是屏障,一剑未必能中的,反倒暴露自身,引来兵马司的人马追杀。再说,这是太子的车驾,太子刚离开你便出手,势必会牵连到他。万一被人弹劾东宫蓄养死士,当街刺杀公侯重臣,就连皇爷也兜不住他!” 他喘了口气,低声道:“只当我求你,别在此时此地动手,交由我来处理。” 吴名咬牙盯着车门,神情不甘。最终还是将半截剑锋推入鞘中,饮恨坐了回去。 苏晏伸手揽住他的后脑,将他的脸轻埋在自己的颈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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