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五位大学士因此又吵了一架,各自上了票拟,三票赞成,两票反对。皇帝考虑后,批了个准。 这一波操作很是刷新了朝堂上下对这位浪荡王爷的观感,在民间亦是赞誉颇多。而那些宗教人士及其信徒们,在背后把他恨了个咬牙切齿,不少方士甚至私下流言,豫王渎佛灭道不敬神明,他们要做法上告天庭,让天雷劈他。 豫王听闻哈哈大笑,说道:“让他们去做法,本王等着天雷来劈。如若不来,本王不介意也当一回西门豹,让他们上天做神使。” 当然这是后话了。眼下,豫王正在慈宁宫外,听闻皇帝在里面请安,不进去凑热闹,自找了个临水的凉亭歇候。 殿内,皇帝见太后叹息,忽然道:“母后可还记得,朕初登基不久,母后于寿宴上,为喜爱的琼花品种——‘聚八仙’作诗,‘洁白全无一点瑕,玉皇敕赐上皇家。花神不敢轻分拆,天下应无第二花。’此诗一出,天下哪里还有敢私自栽种的,都说是皇家花。南直隶、两湖等地官员,纷纷挖掘植株,以车船不远千里、劳民伤财地送至京城,栽种出漫山遍野的花林,以讨母后欢心。 “可惜这花在京城水土不服,次年便尽数枯萎,而原产地的‘聚八仙’品种,如今已然绝迹矣。” 太后声音尖锐地说:“皇帝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罢。” 皇帝温声道:“身为上位者,对下恩宠容易,爱重难;攫取容易,成全难。对己,自纵容易,自律难。母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亿万子民之母,理当以身作则。” “好个以身作则!”太后一拍炕桌,“你是不是想说,正是因为我对继尧的恩宠,才导致他借势作威,犯下大罪,荼毒百姓?” 皇帝拱手请罪:“儿子不敢。”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个好皇帝,是我一手养出的好儿子。可我这好儿子,怎么就不懂母亲的心呢?” 皇帝还想说点什么,太后直接端茶送客:“你回去吧,我身子倦了,要休息。” 皇帝只得起身告退,将折子收回袖中,又把一个包袱留在炕桌上,说:“这是慈宁宫遗失之物,儿子帮忙寻了回来,望母后妥善收藏。” 待他走后,太后解开包袱,见是一个玉枕,登时怔住。这玉枕曾是她床上所用,继尧缠着她讨要,说要留做念想。她觉得不妥,没有答应。谁料那厮恃宠生娇,偷偷把玉枕拿走,她事后发现,训斥了几句,倒也没有较真非要他还回来。 此番却因为继尧事发,玉枕落在了皇帝手上。 太后难堪至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猛地抓起玉枕砸在地面,串线崩裂,玉片串珠滚得满地都是。 贴身大宫女琼姑闻声赶忙进殿,劝道:“娘娘息怒,保重凤体。” 太后急促喘息,片刻后咬牙道:“皇帝有心了!我也有份回礼,你送去给他。” - 景隆帝走出慈宁宫,在步廊站了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正要起驾回养心殿,蓦然见莲池旁凉亭里的熟悉身影。他抬手挥退了内侍,举步过去。 豫王正望着水面上亭亭直立的青荷,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接近,人影还在身后三丈外,便转身行礼:“给皇兄请安。” 皇帝说:“你这身功夫,倒是一点没落下。朕却远逊当年了。” 豫王笑道:“皇兄真是抬举臣弟。您日理万机,我吃喝玩乐,同样都是没空练功,怎不说我落下的更多?” 景隆帝也笑着摇头:“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知道你最近几件事办得不错,只要你能继续为朕分忧,今后就不再骂你放浪形骸无所事事了。” 豫王收了笑容,上前几步,低声问:“皇兄刚从母后宫里出来,是为继尧那事?母后态度如何?” 皇帝也敛笑,眉头微皱:“态度……有些微妙。对于继尧之死,母后并无异色,却因为朕婉言劝她,发了大脾气。” “继尧卑劣不堪,母后明了真相后,自然不会再宠信他。臣弟早就说了,他就是个玩意儿,母后无聊时拿他来取乐而已,皇兄不必太过在意。”豫王故意上下打量皇帝,啧啧道,“再说,从小到大,母后什么时候对你真发过脾气?都是冲我来的。上次我当面抽了继尧一耳光,她拿胭脂盒扔我,看看,这儿,都被砸青了。” 豫王把额角凑过去给皇兄看。皇帝一把推开他的脸,嘲道:“得了,连弩都射不中你,一个胭脂盒能砸中?” “从小到大,母后虽骂你更多,心里却是偏疼你,朕知道——”皇帝抬手阻止了豫王的解释,继续说,“朕如今担心的,你也知道。此刻,你我不是君臣,就只是同胞兄弟,你就说说,怎么办吧。” 面对疑似晚节不保的寡母,两兄弟此时立场十分一致,心情同样复杂,故而前所未有地同心同德了起来。 豫王对朱子伦理向来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的,沉吟后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母后守寡近二十年,深宫寂寞,拿个小玩意儿打发打发时间,只要以后不再出继尧之流的腌臜货,我们做儿子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就当她给自己整了个人形玉势吧,豫王把这后半句吞回肚子里,没敢在皇兄面前说出来。 皇帝皱眉:“我不是非得苛求她清心寡欲,但她身为太后,不考虑自己的名节,不考虑朕这个皇帝的脸面,也要考虑对前朝后宫的恶劣影响吧?死了个继尧,万一再来个继舜、继禹,将来倘若又出这种烂事,朕还是得犁庭扫穴,必然会损伤母子感情。” 豫王也矛盾得很。他认为世道对男子比对女子宽松得多,鳏夫养一群侍妾男宠,无人会指责,寡妇却必须一辈子忠贞守节,并不公平。但这个寡妇是自己的母亲,出了这种事,他身为人子,一方面心疼母亲寂寞枯熬,一方面又觉得尴尬难堪。 两兄弟正相顾无言,太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琼姑,拎着个罩了布套的鸟笼,走近凉亭,福身行礼。 琼姑是从秦王府出来的老人,照顾过幼年的两兄弟,皇帝对她颇为敬重,让她免礼平身,说:“有什么事,交代下人去办便是,琼姑姑年纪大人,不可操劳过度。” 琼姑献上鸟笼:“太后嘱咐奴婢,将此物亲手交给皇爷,说皇爷一见便知她心意。”说罢福身告退。 皇帝接过来,拉开布罩,见纯金打造的鸟笼内,太后爱逾珍宝的那只极乐鸟,已成了一团五彩斑斓的尸体。 这种鸟产自遥远异邦的森林,由西番远航的船只自海上带来,进贡给太后,是绝无仅有的一只。其羽毛绚丽,鸣声悠扬,传说是住在天国乐园里以仙露花蜜为食的一种神鸟,因此而得名“极乐”。 太后极为喜爱这只鸟,命下人精心伺候,不得怠慢分毫。皇帝有时打趣,“朕若是有个幺弟,母后都不见得心爱若此。” 可如今,这只极乐鸟却成了具尸体。 豫王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握住鸟尸,翻看后说道:“尚温热,新死不久。全身骨骼尽碎,内脏从嘴里挤出,是……活活捏死的。” 他忽然轻飘飘地一笑:“皇兄,母后这是何意?” 皇帝盯着鸟尸,心底有些发寒,面上却仍是恬淡平和,说:“母后想用这只鸟告诉朕,哪怕她再心爱之物,也不过是个玩意儿。如果朕看不顺眼,想劝她洁身自好、劝她克己自律,她宁可亲手毁掉这个玩意儿,也不愿因此伤了母子之情。” 豫王从听见皇帝的脚步声,直到此时此刻,始终压抑的、求全的、力图展现温情脉脉的一颗心,因皇帝最后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腾地燃起难以控制的怒火—— 洁身自好!克己自律!谁都有资格说这种话,只你没有! 母后是养了面首,即使未必有多上心,即使只当个玩意儿,但她至少不会矫言掩饰,不会表里不一,不会一边嘴里说着爱惜人才、成全抱负,一边用催情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把人拖上床! 这股愤恨烧得豫王胸口灼痛难当,仿佛连全身血流都蒸腾成了一股剧毒的恶气,甚至想当面拆穿他这高高在上的皇兄的虚伪面目,向他宣告:你那遮遮掩掩的禁脔,已经是我的人!你待如何,把我关进凤阳高墙么? 原本他打算让皇帝亲眼看到自己拥美入怀的一幕,这种心态,与其说是敌对,更像是个与兄长斗气的弟弟,带着一种“我知道你不能拿我怎样,我就是要抢回属于我的东西,把你气个半死”的天真与直率。 但这只鸟尸,仿佛陡然敲响的磬钟,如当头棒喝,给了他一个尖锐的警示—— 这十年来,他屡屡挑衅皇权,不上朝会、不全礼节,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表面慵疏散漫,实则桀骜不驯。皇帝因此对他常有训斥,却始终没有实际上的责罚。 作为被解除兵权的闲散王爷,他有什么资格蹬鼻子上脸?不过是因着皇帝剥夺了他的一切后,对他生出的愧疚之心、补偿之意——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仰仗着这一点。如同被砍断了树根的木头,只能依靠在坚硬高大的山体上,岩石一个震荡,他就得倒伏于地。 他凭什么认为,倘若触及皇帝的实际利益,或折辱了天子脸面,朱槿隚仍会顾念与他之间那点血脉之情?最是无情帝王家,难道是白说的? 豫王掌心里握着逐渐冰凉僵硬的鸟尸,心头烈焰一点点收敛凝实,逐渐冻结成冰。 他望着景隆帝沉吟不语的侧脸,于绝望中挣出了一丝希望与冲动,突兀地开口道:“母后所谓的‘心爱’,不过是寂寞时精心豢养、必要时也能决然丢弃的小玩意儿,可我不是这样。我的‘心爱’,是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手、一旦认定就不离不弃的那个人”。 皇帝微微一震,凝眉看他,仿佛因为心同所系,而在刹那间明白了他话中所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朕知道你指的是谁,也几次三番警告过你,别打他的主意,怎么你还是执迷不悟?” 豫王捏紧拳头,几乎用尽全力地挤出一句:“那个人,如果我只要他——皇兄,你能不能别和我抢?” 皇帝面色沉静,眼神却寒霜尽覆,冷冷道:“朱栩竟,你可是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抢’字,就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你身为亲王,言行举止当合乎情礼,更不该出言无状。” 豫王挑起嘴角,脸色难看地笑了笑:“是臣弟失礼了,望皇兄恕罪。” 皇帝从他掌心中掏出鸟尸,往笼子里一扔,“鸟不会说话,不通感情,被抢来卖去也无知无觉,但人不是。 “栩竟,你要牢牢记住,如果朕心爱的是一只鸟儿,朕会打开笼门放它飞走,并且斩断任何一只,把箭矢或罗网对准它的手,无论这只手是想伤害它,还是想捕获它。
569 首页 上一页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