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着叩了叩桌面,回忆起查案这一路零零碎碎接触到的那些有关廖子辰的信息。 从山重村营帐中听颜王念的那份折子,到西域苏岩对廖望君的嫉妒羡慕,他能拼凑出的有关于廖子辰的形象,便是少年将军,胸有沟壑,当得起那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可惜英年早逝,病死于京都廖府…… 顾长雪撑着额角沉思片刻,动了下右手手肘,捣了下颜王搭在一旁桌上的手臂:“廖子辰那封劝先帝休战,以教化安定西南的折子,是什么递上来的?” 颜王垂眸算了算:“泰元一十二年,应当就在阿莎有孕前后。” 顾长雪收回手,大概猜到了这故事的来龙去脉。 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稳妥起见,他仍旧转过脸对赵夫人道:“你继续说。” 赵夫人道:“民女当时乍然听到消息,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汉人的大将军会跑进千山,找到凤不落。一直等到晚上,才听寨里人说,那个大将军就是阿莎当年找的男人,现下已被寨老下了蛊,丢进了地牢里。” 很难描述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她杵在原地,一时想着“这大将军既然要来,为何不能早来一天”,一时又想着“算了。早来一天也都是被下蛊弄死的命”。 她在月下痴痴站了很久,心底忽然冒出几分没道理的怨恨。 她想,廖子辰不是大将军么?为什么不干脆带着那几万兵将直接闯进凤不落,将这片地方踏平、碾碎、焚烧殆尽…… 她幻想了种种凤不落被摧毁的场景,但到最后,也只能披着凉如冰水的夜色,慢慢回家。 “我冒出过去救人的念头,可是那根本就行不通。” 赵夫人苦笑了一下:“你们应该见过西南江边的吊脚木屋吧?从前,寨里的屋子也长那样。但是□□那夜之后,新的寨老们总受梦魇的折磨,时刻害怕着化成凤凰的恶鬼回来找他们索命。所以不久之后,寨子里的屋子一个接一个地变了。” 从最初高挑轻灵的吊脚木屋,变成了一只只倒扣的碗。 “民女小时候,总觉得那像是一个个坟包,但大人们都说这取的是‘蛊盅’的形象,是吉利之象。” “那些‘蛊盅’的四壁,其实是中空的,蛊虫在墙壁中川流不息,争斗不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夜,凤不落的人就是伴着这种声音入眠。” 女子不被允许习蛊,赵夫人想救人,也进不得那些爬满蛊虫的壁垒。只能每夜坐在屋中,像只心被挖空的木偶,安静地听墙内窸窸窣窣的细响。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个没带镣铐的囚犯。身陷囹圄,那些窸窣的蛊虫便是狱卒。 “直到后来有一天,民女忽然又听人说,那个大将军不知怎的逃出来了。”赵夫人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听说,是关他的那处地牢里曾经也关过其他蛊师,在牢中藏了蛊书。那个大将军是习了蛊,才从地牢里逃出来的。” 她其实不在意廖子辰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是习了蛊,她只知道廖子辰当真逃出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值得惊喜的事啊! 赵夫人现在回忆起听闻消息的那天,心情都会不自觉地变好,忍不住强调:“这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先前民女也说过,自己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就是自暴.乱以来几十多年,某种倾向越发明显——恶人顺遂,好人遭殃。” 暴.乱刚结束的那些年,寨老们还会因为自己害人而受梦魇折磨,接连猝死好几个,可越到后面,害人的人过得越发滋润幸运,好人却步步遇绝境。 “所以廖将军能逃出去,这种可能性我连梦里都不敢想,谁能想到他真就闯出去了?”赵夫人说,“我第二天早晨立即寻了个由头出门,果然在那处岩洞前看到了进出的脚印。那处洞窟寨里的人根本就不敢进,脚印肯定是廖将军留下的,他是去接阿莎了!” 大抵是清楚自己挣脱不出囹圄,所以赵夫人在不知不觉间将名字相同、却享有自由的阿莎当成了自己的某种精神寄托。发觉廖将军成功出逃、接走阿莎的尸首,她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愉悦,甚至失态到站在岩洞口舒畅地大笑。 可笑完,又觉得可悲。 阿莎已死,廖将军只是接走阿莎的尸首,都能让她如此高兴。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呢?莫不是人间与地狱颠倒了个个儿? 她站在林中想了很久,回家后便总是意兴阑珊,恹恹地提不起任何兴头。 “就这么熬了两年吧,民女记得,那是泰元一十九年的仲夏。”赵夫人轻声说,“又到了阿莎的忌日。那个害死她的寨老每年都会在她忌日举办祭祀,那年也是一样。” 男人们都在准备祭祀的事宜,女人和孩童们则被斥为“会招阴鬼”,被赶去非水的最上游,采集“阳光晒过的甘霖”。 “被赶出来的不光是女人和孩子,还有很多跟寨里那些败类不对付、不愿同流合的人。他们在连年的抵抗中逐渐家世败落,沦为奴隶,所以没资格参与祭祀,只能跟着一道采甘霖。” 那一天的太阳特别艳,艳的山野间每一滴甘霖都亮得像一颗星。 上山的人们知晓祭祀会持续很久,于是纷纷趁着这个机会忙里偷闲,正难得地开怀嬉闹,忽而便见一只大到可撼天地的火凤骤降人间。 “非水,烧起来了……”赵夫人的眼底跃着光,像映着那天的滔天火浪。她的脸混杂着畅快、苦涩、敬畏、怨恨,眼泪从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滚下。 他们站在山上,怔怔地看着那条曾经被称为凤尾河的河面上翻然掀起金红火浪。四条火尾绵延百里,当真如同凤凰摆尾,飞越了鸟飞绝的千山,又顺着三非水,须臾间将凤不落那处人间炼狱焚烧殆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许万物当真有灵,也看不过这一方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方有这夏日飞雪,江上火凤,替他们拆解了困锁人生几十年的牢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站在山上,像是在做一场梦。 明明前一秒,四野还闷得没有一丝风,可这会儿却狂风飓涌,树木摧折。 火浪被蓦然刮来的怪风卷落入山,眨眼炙烧百里,如同火凤张开的羽翼。 “那火很快往上游的方向卷席,大家都害怕所在的这座山也被波及,慌忙互相拉拽着逃跑。”赵夫人垂下头道,“民女被裹挟其中往山外逃,也不知道阿莎的那个孩子逃没逃得掉。” “逃掉了。”颜王淡淡道,“他出了山,后来去了西域。只是心术不正,想劫掠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动手杀人时却被反杀。” “……”赵夫人怔住,良久才梦呓似的喃喃,“心术不正……杀人……好。也好。阿莎那样干净的姑娘,不该有这样的孩子。” 可她念叨完,心里又觉得不该如此。 那孩子的恨意和扭曲悉数来自于凤不落,倘若没有那个腌臜处,那孩子本该被阿莎耐心抚养长大,也会出落成和阿莎一样干净、澄澈的人。 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沙哑着嗓音接着前面的话道:“那时候火势太大,风太急,所有人光顾着逃命,根本没空去想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好好的河水怎么会起火。” 重三一个激灵:“等等,河上起火?该不会,这就是咱们在天公絮发现的油蛊的来处吧?!” 他感觉自己破了个大谜团,登时目光炯炯往景帝和王爷们的方向看,就见这三人都是一脸平淡的样子,也就顾长雪还念着“这是我的手下”,冲他点点头:“多半如此。” 赵夫人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猜想:“的确是因为油蛊。民女逃出山后,才有空暇细想,觉得这油蛊烧的蹊跷……寨内能练蛊的只有拥护十二寨老的男人,他们作为享利者,怎么可能会放蛊烧山,连带着把自己也烧死?唯一有可能的,恐怕就只有几年前逃出地牢,据说修习了蛊书的廖将军了。” 她想通了这点,心里剩下的那点烦闷霎时解开,精神一松懈居然晕厥过去,醒来便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寝卧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正替她擦脸。 “救民女回来的是大娘的儿子,因男女有别避到柴房去住了。大娘又问民女从哪儿来、家人在何处……”赵夫人苦笑了一下,“都是些没法答的问题。” 她初时不知,后来在西南呆久了才清楚。贸贸然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尤其是女人,在湘西其实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谁都说不清楚这女人会不会是蛊婆,带回家万一被害了性命怎么办? 但那老大娘却心地纯善,只怜悯她惶然无依靠,索性将她收做义女,往后数年都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 “民女头一回知道,原来家并不等同于囹圄,原来被人疼爱是这种滋味。”赵夫人带着几分不知是怅然还是厌恶的神情说,“不像在凤不落,就连与民女处境相同的阿娘都只会怨恨我,为何不是男子。” 所以她后来便干脆随了老大娘姓,又请老夫人替自己取个新名。老夫人想了个把来月,才敲定了“浣纱”二字。 一来夸赞自家女儿的美貌。二来取“换莎”之音,意为舍弃过往那个她不想再回忆的自己,往后便是新生。 “往后数年,民女过得很顺遂,好像换完名后,真的得到了新生。”赵夫人轻轻道,“民女同赵哥日久生情,不久便成了亲,又很快有了身孕。”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进,直到某日午后。 赵夫人神色淡淡道:“民女已经不止一次提及‘偿报不公’这回事,其实也是在那一日突然想通的。” 那日午后,她搬了椅子歇在后院,赵哥坐在一旁替她打扇,顺道嘟囔着怀孕得多补些什么养身体。 “一群村人忽然闯进家门,指着民女说这女人就是蛊婆,村长快些除了这祸端。” 她皱眉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其中几人在几日前想轻薄她却未遂,明摆着是来报复的。 赵哥自然不干,冲上前与人理论。可那群人的眼光早就落在赵浣纱身上了,期待着一会儿能按照以往溺杀蛊婆的流程,将人剥光了绑在树上,顺道占些便宜,再扔进河里溺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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