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吕的思路一旦被打开,顿时觉得眼下的感觉似曾相识。 与上回在斜柳村初遇喻商枝,问及京城贵人的病症如何诊治,得到喻商枝的答案时如出一辙。 诚然,在从医一事上,自己比之喻商枝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见过多几倍的病患,可是有时候,这反而和过去太医的身份一样,成为了一道枷锁。 他问喻商枝,若按照郁症的方向医治,该如何开方。 喻商枝却只说了一句话。 “开方不难,难在一句俗语,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惜隔行如隔山,喻商枝上一世可没钻研过心理学相关,也没法给韦如墨提供心理咨询。 “当务之急,乃是要想办法令韦家人直面二娘子患了郁症的可能,继而搞清楚二娘子心中的症结到底在何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经年的症结还有没有方法解开,但总好过如今旁人眼睁睁看着韦如墨深陷泥沼,无力自救。 “这件事待韦兄回府之后,你我二人再向他说明。” 喻商枝颔首。 定下此事后,再回到韦如墨的病症上,心病是一码事,身病也不可听之任之。 喻商枝在陶南吕的授意下,重新拟定了一个药方,交给陶南吕过目。 此方基于逍遥散,依照韦如墨的体质与症候再行加减,这之上,又合了一味温肾散寒、化湿通络的汤剂。 后者看过后,连声肯定道:“很好,很好!我敢说这方子便是拿到太医院去,也无人能挑得出半点错处。多一味则药性芜杂,少一味则药效不佳,且用量斟酌亦十分到位。” 陶南吕自诩自己在喻商枝这个年纪,绝对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方子。 本以为陶南吕提及太医院,就是随口一说,哪知对方口风一转,竟然问道:“商枝,若有机会能入职太医院,你可愿意?” 喻商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清楚陶南吕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位老前辈也许是认真的。 此刻他忽而想起,先前在寿安县面见同知大人时,陶南吕曾提过一嘴,帮他在京城讨了个人情。 这所谓的人情…… 该不会就是入职太医院的资格? 若这话由别人说出口,喻商枝定会觉得荒唐儿戏。 可陶南吕是前任太医院之首,怕是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 “这……”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者说,是如何恰到好处的拒绝。 没错,面对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压根不需要考虑,因为他对太医院并没有丝毫的向往之情。 虽然太医的头衔听起来厉害得紧,但在皇权社会,太医院说到底,就是皇家的私人医疗机构罢了。 比起当那伴君如伴虎的太医,专为皇家服务,喻商枝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陶南吕见喻商枝的神色几经变换,以为对方是有所顾虑。 “我知你或许心中有所疑惑,为何老夫自己都辞了官,何故还要将你举荐入内。”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喻商枝。 他至今都还不知为何陶南吕会放着堂堂太医不当,而变作现今这四海周游的游方郎中。 “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这份心境,他辞官的这些年不知已反复回溯过多少遍,眼下终于可以同人和盘托出。 “……想必你也能猜到,上一回我在斜柳村中同你讨的方子,是为京中某位贵人所用。那个方子,你用药之大胆,是过去的我万万不敢效仿的。可我拿走方子后,辗转反侧一夜,最终还是将其附于信中,寄往京城,同时手书一封,予我那在太医院任职的徒儿。” “太医这一行,日日如履薄冰,若是用药稍有差池,丢的就不仅是官帽,极有可能是这颗脑袋。” 陶南吕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太医院有个大家默认的条例,便是在治好之前,务必先求一个‘稳’字,任何病症,都以温养为上。” 用现代的话讲,大约就是保守治疗。 “我当日在信中劝说徒弟放手一搏,万幸的是,你的方子精准而到位,那位贵人很快痊愈,我那徒弟未曾居功,言明此方乃是来自一名民间郎中。于是贵人金口玉言,若你有意,可破例令你入太医院。” 喻商枝总算是搞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至于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他却是不敢深思。 而入太医院的利弊,亦是显而易见。 利处是,他一介平头百姓,可凭此一步登天,混上一身官袍穿穿,这是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求不来的机会,而今于他,似乎唾手可得。 弊处则都由陶南吕说清楚了。 他要做的选择,其实就是两条路。 是寻求名利,还是追随本心。 于喻商枝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为医者,当普救众生,晚辈宁为草医,不为太医。” 陶南吕深深望向喻商枝。 他想过自己会被拒绝,却未能料到,喻商枝用来拒绝的,是这样一句话。 “草医”此名,虽本身并非贬义,实际上常被自诩正统的郎中用来蔑称乡野的赤脚郎中。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并无什么真才实学,也治不好疑难杂症,会的只是用草药偏方给村户人治病罢了。 可面前的年轻后生,却坚定无比地将“草医”与“太医”并列,舍后者而逐前者。 陶南吕心道,自己还是小瞧了喻商枝。 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喻商枝听见陶南吕拊掌而叹。 “老夫在你面前,每每自愧弗如。” 他在此刻觉得自己不是年岁大了,而是心老了。 再度证明他将喻商枝举荐给老友韦景林,是个正确的决定。 有知府的照拂,喻商枝日后想必可以凭这一身本事,造福更多的百姓。 “那么此事往后便不提,你我还是说回如墨的病症。” 言归正传,喻商枝沉吟片刻,又提出了另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面对韦如风时,他也不便直言出口的。 “陶前辈,二娘子的丫鬟刚刚提了一句,二娘子曾经患过一次崩漏之症。晚辈观前辈的神色,擅自揣度,认为韦大人应当未和前辈提起过。” 陶南吕缓缓点头。 “的确未曾提及,老夫今日听见时,也颇感意外。若非你想到去询问如墨身边的贴身侍女,恐怕这件事,还不会有人向你我说明。” 喻商枝面容严肃道:“既然韦家人一心想要治好二娘子的寒疾,又怎会不知告知郎中过往病史的道理?况且在时间上算起,这两个病症,乃是承前启后的关系。而二娘子韶华之龄,听起来,在患寒疾之前,也并非多病之身,月事都尚未来几年,缘何会突然罹患崩漏这等急症?” 造成崩漏的原因有许多,但往往最常见的诱因都是同一个,那便是生产,或小产。 尤其是姐儿年岁尚小时不慎有孕,更易造成这等后果。 陶南吕脸色一变。 “你的意思是……” 两人目光中俱有惊疑。 但是随即又默契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陶南吕不忘叮嘱道:“这些话,仅限于你我之间,切莫同韦家人提起。” 喻商枝颔首。 “晚辈省的。” 二人聊起来便忘了时间,以至于温野菜直到晚食时分,才见到阔别半日的夫君。 而这个时辰,韦景林也已下值回府。 这是韦景林初次见到喻商枝,一番对谈之下,陶南吕看出自己的老友和自己一样,都起了惜才之心。 一顿简单的家宴过后,温野菜先行回房,屋内余下陶南吕和喻商枝,以及韦景林一家。 “郁症” 韦景林听到这两个字后,反应和最初的韦如风几乎一模一样。 柳宁在一旁,眉头紧锁。 若换了别的郎中,韦景林定要问一句是否诊断有误。 可莫说他对喻商枝已经有所认可,便是面对陶南 吕,也必定不会有任何质疑。 他思索一番,沉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有些端倪,我这小女,病前虽称不上是个跳脱性子,可也不是个孤僻的,身子骨也康健,打小没生过什么病。哪像现在……不瞒二位,现今莫说是外人,便是我们自家人去,也同她说不上几句话。” 韦如风也道,今日陶南吕和喻商枝走后,韦如墨又哭了好半晌,自己进去哄了一圈,也没什么用处。 喻商枝忖了忖,斟酌说道:“郁症病患,有时作悲伤之态,也非自己的意愿,可以理解为亦是一种病症的体现,不妨说,他们更像是失去了感到愉悦的能力。所以若心结解不开,情志不得舒,便会越陷越深。” 一番话,说得韦家三口垂眸不语。 喻商枝注意到,柳宁的手指攀着椅子扶手,因太过用力,指尖血色褪去,唯余满目惨白。 “老爷……” 他似乎想要开口提及什么事,却被韦景林打断。 几息之后,韦景林主动道:“今日有劳陶兄和喻郎中,天色不早,二位不妨先行回房休息。小女卧病多年,欲要痊愈,也非一日之功。” 喻、陶二人收下这委婉的逐客令,起身告辞离开。 接下来就是韦家的私事了,外人不便探听。 白日里车马劳顿,到了韦府也始终没闲着。 喻商枝忙碌一天,到了此刻总算可以空出时间,陪陪温野菜和年年。 韦府给他们一家子准备的下榻之处,亦是一方清净的小院。 除却堂屋之外,另有东西两间厢房。 喻商枝和温野菜入住了东边的厢房,等到把孩子喂饱安顿好,夜色早已深沉。 “泡泡脚解解乏再睡。” 韦府指派到这边院子里的仆妇送来了热水,本想送进门内,温野菜却是不习惯这般伺候,自己端了过来,中途又被喻商枝接去。 “这木盆沉得很,我来。” 温野菜甩了甩手上的水渍,笑道:“说得好像你比我力气大似的。”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木盆足够大,索性就一起伸了进去。 “今日和韦夫郎聊得可投机?” 他虽把温野菜父子两个带在了身边,却是无暇伴其身边,心中多有亏欠。 想过来温野菜和柳宁在一起,恐怕也多有拘谨,比不得在家里时自在。 意外的是,提及此事,温野菜一派兴致勃勃地开口道:“原本我也担心和韦夫郎没什么话讲,哪知聊了几句才发现,韦夫郎过去也是农家出身,他听闻我先前是猎户,就让我给他多讲些,听得津津有味。还同说过去他在家中时种田、养蚕的事,咱们北地少有人养蚕的,我也听了个新鲜。这才明了,那丝绸作何竟卖得那么贵!” 喻商枝也颇为惊讶。 “韦夫郎竟是出身农籍,那韦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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