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李从舟从小习武,个头高、身量结实,昏死过去后重得跟头牛一样。 顾云秋爬上岸就累得气喘,仰躺在青石板上缓了好一阵,才给气喘匀实,攀木施拿沐衣时,两手都在发颤。 沐衣是一种用吸水棉葛或绸缎制成的对襟长袍,广袖、无纽系带,常作浅色,专供沐浴时使用: 拖曳在后的长摆能隔绝披散长发中的水汽,直接贴在身上的布料能在行动间吸走肌肤上的水。 到汤泉边备间时,脱掉沐衣、随便擦擦就能换外面的衣裳。 点心这些年习武,不像小时候那般弱不禁风。 而且,实际上他的年纪比顾云秋他们大上几岁,按理来说,应当能背得动李从舟。 如此,等顾云秋换好衣裳出来,点心就请他帮忙,俯身弯腰下去将李从舟背起来、再由顾云秋从旁相护。 两人一前一后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汤泉中缓缓浮起一团粉红色的花绸,花绸之下,还有一块四方巾帕。 水波纹荡漾,忽有一人从桃林中飞出。 他身形灵活、指尖点水,轻而易举将那花绸和帕子都抄到手中。 乌影用指间挑着那湿漉漉的帕子,端详片刻后,笑着拧干收好。 还说不是相好的? 掉了人家一封信像丢了魂似的,还偷偷藏人家的香帕子。 他远远看了眼顾云秋三人离开的方向,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很快消失在桃林深处—— 南仓别院的总管给顾云秋安排的房间在西苑堂屋。 这是一间面阔五间、青瓦白墙的大房子,里面的装潢布置一点不比宁心堂差:窗户皆是六棱交椀的菱花窗,上贴防蚊的金色密纱。 供顾云秋睡的那张架子床也是花梨格的,堂中的圆桌上镶嵌了墨玉,玉质里的棉絮天然形了孤山和西湖的大致轮廓,十分罕有。 至于盥洗架上的铜镜,东侧的书案、花架,琴台、香案,都是用料上乘、造型古朴典雅的苏式家造。 堂屋距汤泉不过数百步,平时走一个来回都用不上一炷香时间。 现在多抗了个李从舟,顾云秋只觉这段路有一万年那么久。 好容易将人弄回房,拆掉他身上乱七八糟的湿衣服,借着屋内烛火,顾云秋才看清楚李从舟后背上的伤有多严重—— 烧焦的僧袍黏在后背上,脱落的皮肤翻卷、露出里面鲜红色的肉,血水脓水混合着汤泉水汩汩流下,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床单。 顾云秋缩了下脖子,让点心去弄盆热水,再找跟着他们那个大夫拿点治烧伤的药。 结果点心刚走到门口,他俩都听见由远及近一阵脚步。 “秋秋睡了吗?”是宁王的声音。 顾云秋嘶了一声,一下跑回床边拉高被子盖住李从舟。 转头一看,又觉得床上拱起这么一团真实欲盖弥彰。 他扯了扯被子,环顾屋子一圈后,也实在没什么适合藏人之处。 “咚咚咚——” 门外的宁王等了半晌不见儿子回应,便敲敲门、又唤了一声: “秋秋?” 事已至此,顾云秋咬牙横心:三两下扯掉自己身上外袍、拆掉头上簪子,掀开被子、滋溜一声钻到床上。 他把赤条精光趴着的李从舟往里推了推,拉高被子挡住人后,自己靠在外侧枕头上应声—— “秋秋睡着了!” 听见这个,门外的宁王噗嗤一乐,“睡着了还能说话呀?” “哈啊——”顾云秋逼着自己打出个呵欠,闷闷用被子捂了脸,“反正就是睡着啦,阿爹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嘛。” 站在屋门外的宁王好笑地摇摇头,和跟在身后的萧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叹气开口: “明日父王就走了。” 啊? 顾云秋一下掀开被子:这、这么快? 他们到江南也不过两三天时间,父王这就要启程回京去了? 顾云秋急急掀开被子,看见李从舟后背上惨烈的伤口后,犹豫片刻又将被子虚虚改回去,自己挪了挪、尽量贴着李从舟。 ——这样,从外面看起来,床上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再放下一半纱帐,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示意点心去开门。 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顾云秋揉揉眼睛,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阿爹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 宁王走进来,见儿子真已经躺床上了,只能自己搬来一把圆凳,想坐在床旁边。 结果才弯下腰去,就看见地上堆着顾云秋刚才慌乱中脱下的衣衫。 顾云秋:“……” 宁王皱皱眉,转头看点心。 点心被那凌厉的目光一扫,扑过来立刻捡起那堆衣衫收在怀里。 在宁王开口前,顾云秋先糯糯发声,“阿爹你别训点心,是我让他们去泡了热汤再回来的,不信你问萧叔嗷。” 这事萧副将给宁王禀报过,他是知情的。 再看抱着衣衫喏喏说是自己疏忽的小厮,宁王想到这贴身小厮是儿子主动管他们要的,平日伺候得也妥帖,便将话咽回肚里,改成一句: “下不为例。” “好啦好啦!”顾云秋动了动,在保证不暴露李从舟的情况下,双手抱住宁王手臂,“阿爹快说说怎么就要走了?” 他这般说着,还偷空给点心抛了个眼神。 点心会意,在宁王的注意力被顾云秋吸引时,一弯腰把角落里李从舟的衣服裤子也给收了出去。 宁王来南仓是运粮,等仓管清点出来足数,自然就要加急回京。 这批粮草运送回京城后,会下拨给各地的转运使,由他们走水陆两路运往黑水关、支援前线的军士。 这是和前线有关的差事,带顾云秋下江南已是破例。 正经事急,宁王当然不能久留。 他把这些情况给顾云秋讲了一道,然后揉了把儿子刚洗好、毛茸茸的发顶: “萧副将留下来陪你,爹的差事耽误不得。” 说着,他又塞了一沓银票给顾云秋,“不够就差人送信来,管家会派人给你送。遇事不要太与人争,上山、涉水都当心。” 顾云秋推了两下,王妃给他的银票还有厚厚一摞呢。 见他不拿,宁王却极自然地一转身,将手中银票递给萧副将,“秋秋就交给你了。” 萧副将双手接过银票,郑重其事地单膝下跪,“末将定不辱命。” 顾云秋:“……” 他张了张口,尝试劝道:“阿爹,萧叔是你的左膀右臂,不如你带他回去吧?你不是还留了两队银甲卫给我么?” 没想这话一出,宁王和萧副将竟然同时摇头—— 宁王:“银甲卫不过百人,你让爹怎么放心?” 萧副将:“那些毛头小伙子只知舞刀弄枪,哪里能保护好人?” 顾云秋:……? 他舔了下嘴唇,看看父王又看看萧副将。 若不是他的手要用来扶住被子——让锦被透风不至于捂死小和尚,又不会豁口开太大被父王发现他床上有人…… 他现在真的,非常想抬起双手捂住脸。 ——听听,他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百余人的银甲卫竟然保护不了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人正三品的侍卫怎么就不会照顾人了? 顾云秋讪笑两下,直觉萧副将是被父王带偏了,又劝了两次无果后,顾云秋也不坚持了,只让萧副将留下。 “那阿爹一路平安。” 宁王笑着捏他脸颊一下,“照顾好自己。” 顾云秋乖乖点头昂了一声。 直到宁王和萧副将起身离开,他才忽然意识到: 宁王之所以选择晚上来和他说这件事,是因为宁王知道他早晨贪睡、起不来,所以专程晚上与他告别、次日让他睡饱。 看着走到门口关门、笑着与他挥手的宁王,顾云秋也跟着笑起来,终于敢抬起手,轻轻挥动两下—— 宁王走后,点心重新推门进来。 “公子。” “呼——” 顾云秋长出一口气,忙掀开被子。 就这么坐着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他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道是两个人挤在一条被子里热的,还是单纯紧张的。 掏出随身的巾帕擦了擦脸,今天这热汤算是白泡了。 点心刚才收拾了衣裳出去,顾云秋的那套自然是送到浆洗房。 但明济师傅的衣裳裤子上都沾着血,而且那僧袍的后背一块全都烧坏了,也没办法缝补。 他拿在手中一时无措,最后找了个木盆先放着。 刚才王爷和公子说话,他不方便进去伺候,就按着顾云秋的要求去找了随行大夫,谎称是自己烧水时不小心烫着,讨来一罐烫伤膏。 “好好好,小点心真聪明!” 顾云秋披上外袍、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接过那烫伤膏就和点心一起帮李从舟处理伤口—— 怕被外面的银甲卫看出端倪,顾云秋和点心只敢点了一盏小灯。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顾云秋发现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并不是简单的烧伤、烫伤。 血肉坑坑洼洼的,像被什么东西炸到了。 顾云秋一边稳稳端着烛台替点心照亮——处理伤口这么高级的事,他可做不来。 点心小时候是杂役,顺哥那群恶仆还在时,他总是被打,身上大伤小伤不断,烧伤烫伤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 只是…… 点心蹭了下鼻尖上的汗,明济师傅这伤要严重许多。 虽然他们刚才用帕子沾着药酒轻轻擦拭过,但凑近细看就会发现,还有很多细小的黑灰色碎屑卡在肉里。 若不挑出来,只怕要感染发炎。 烧伤烫伤本就难好,李从舟这后背上腥红一片,破皮的破皮、起泡的起泡,要再加上流脓…… 那滋味,岂止是不好受。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丧命。 想到这儿,点心小声将自己的担忧与顾云秋说了,外伤他倒能处理,“但明济师傅伤得重,只怕还得弄点儿内服药。” 这话没错。 但就他们眼目前的状况却有点难办: 小和尚不醒,顾云秋就没办法弄清楚他为何被人追杀,又是被谁炸成这样。 叫随行大夫进来不难,难的是叫他进来后一定会惊动萧副将,萧副将知情后定会禀报给宁王。 算上和报国寺的交情,以及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份缘分,宁王知道后必然会分心插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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