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懂朝堂政事,但西北战局要紧,这个顾云秋是知道的。 他不想宁王分心,也不想押运给西北的粮草出问题。 思来想去,顾云秋决心先拖一拖: 说不定明天小和尚就清醒了呢? 点心点点头,金针淬火处理完李从舟的伤口,又用小勺挖着药膏细细涂过一遍,才擦擦手、轻轻将被子盖到李从舟腰间。 看着被染红大半的架子床,点心想了想,“公子今夜上我那儿睡吧?我留下来守着明济师傅。” 虽然点心是下人,但南仓别院的总管惯会来事: 给点心、给萧副将等人安排的都是客舍一类的居室。虽不如堂屋这般大,但里面的家具陈设也不差,至少比外头客栈的上等房强。 但顾云秋却摆摆手,轻轻弹他脑门一下: “我睡觉你知道,没特别重要的事我可愿意多睡会儿,跟你换了,还要记着早起换回来,多麻烦呐——”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给公子扎张软榻?” 顾云秋摇头,径直走向那张架子床,“不用不用,小点心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记得帮我守好门就是。” 点心看他的动作,忍不住虚虚拦了一下,“公子,床上可染了血……” “就一点点嘛。” “但……”明济师傅不是还在床上。 “没事的,”顾云秋脱下外袍、自己从柜子里拖出条新被子爬上|床,“我们小时候也一起睡的嘛。” 点心想了想,六年前在报国寺,好像……确实是。 他犹豫片刻后妥协,“那公子你当心,有事就叫我。” “嗯嗯,”顾云秋躺下去,拉高被子盖到下巴,“小点心好梦!” …… 可惜,一夜过去,李从舟还是没有醒。 不仅没醒,还发起了高热。 面如金纸、唇无血色,浑身烧得滚烫,都给顾云秋早早热醒了。 探了探小和尚额头,掌心传来的灼热一下驱散了他的困意。 扭头看窗外天光微蒙,顾云秋试探着叫了一声:“点心?” “公子?” 推门进来的点心身上带着一股寒气,顾云秋眨眨眼,“你……一直守在门外?” “回去睡了会儿的,”点心抬手挠挠头,“刚起。” 顾云秋拍拍胸口:吓他一跳,还以为害小点心彻夜未眠了。 “点心你来看,”顾云秋从床上让开,“他好像发热了。” 点心过去试了试,明济师傅确实烧得浑身滚烫,后背上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黄水,染得整张床更不能看。 顾云秋从床上下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观察点心的神情,见他愁眉不展,就知道李从舟情况不妙。 思虑再三,顾云秋决心不等了——还是要请大夫。 小和尚前世杀了他不假,但今生的小和尚救过他好几次,还是个平日认真布施、抄经念佛拥有慈悲心的僧侣,没道理让他死在这儿。 如果因此给宁王一家惹上什么麻烦…… 顾云秋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默默道了三遍菩萨保佑——王妃虔诚,圆空大师和小和尚都是潜心礼佛的人。 善恶因果,好人应该有好报。 没想,他这儿告求了好一会儿,点心匆匆跑出去一趟,回来身后却没有带随行大夫。 顾云秋奇了,“大夫呢?” 点心跑得急,原地半蹲着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南仓那边来了八十多名学生,都大大小小带着伤,军医实在忙不过来,就暂借了大夫过去。” “学生?” 南仓在天目山脚下,这里距杭城可有四五十里,别说是学生,附近都是青松翠竹的高山,前后周围可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是啊,说是万松书院的。” “万松书院?”顾云秋听说过这个书院,“他们不是在西湖边的凤凰山上吗?怎么会跑到南仓这边?” “听南仓管库的说,是万松书院的院士带着他们出来踏青,本打算上画舫过来清溪、登径山后就返回,结果航船到一半、船就翻了。” “船翻了?!” 杭城经营画舫年久,第一日他们乘船时,船老大就给他们吹嘘过——说画舫安全,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事。 点心挠挠头,“我也觉着奇怪来着,不过昨夜湖上出现了苗疆的武士,惊动官府出船拦截,还在清溪口发生了水战。” 顾云秋:??? 江南,原来是……这么刺激的吗? 又是水战又是苗疆武士的。 顾云秋舔了下嘴唇,忽然想到——既然随行大夫被叫走了,他们或许能从外面请大夫了,而且,还不一定会惊动宁王。 沉吟片刻,他放下架子床帘帐挡住李从舟后,叫来萧副将: “萧叔,听说南仓来了好多受伤的老师学生?” 萧副将点点头,正奇怪小世子怎么关心这个,就听见顾云秋说: “萧叔,万松书院是杭城有名的书院,他们有难,我们能帮一把是帮一把,去径山镇给他们请些大夫过来吧?” 萧副将昨夜就知道这事了,毕竟南仓来人借大夫,请的就是他的示下。 帮忙书院师生是积德行善的事,也不算难,他点点头,当即就派了一队十人的银甲卫策马去附近村上请大夫。 如此,半个时辰后,点心寻了个借口,悄悄躲在南仓外拦截了一位走在队末的小大夫。 小大夫姓陶,是附近青松乡的,跟父亲行医有些年头。 点心寻了个由头将人拐到西苑,然后就领着他直接进到顾云秋房中。 小陶大夫心直口快,看见那样惨烈的伤势,当即丢下一句“没救了,准备后事吧”转身就走。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顾云秋和点心一左一右拦住。 顾云秋心急如焚,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怎么就、没救了?我们给他上药了,还处理过伤口,你、你都不先诊脉看看的吗?” 小陶大夫撇撇嘴,连珠炮似地说得飞快: “上药?什么药?治疗烫伤的紫连草膏?他这伤势严重复杂,撕裂的创口要用金疮药、起泡的地方要用万红油,红肿未破皮的地方要消炎、用药酒,再涂上金红霜。” “金疮药我这儿没有,径山镇的医馆里最好的那种三两银子一瓶,一般的也要几百文,他这样的情况得用少说几十瓶。“ “万红油不贵,但要每日坚持涂三回,涂满一个月。金红霜六百文一盒,径山镇的医馆和我们乡上都有卖,要是红肿变大还要用针挑破、导脓水,总之非常费神。” 他叭叭说了这么多,可拦着他的两个人动也未动,反而还很认真在听。 小陶愣了愣,又咬牙补充一句: “脉我当然可以诊,不过出诊费要……一两,开方子你们自己去抓药,别说我又讹你们钱。他这样的,保守估计一两个月都好不了。” “……那一两个月后呢?”顾云秋问。 小陶啧了一声,“一两个月后伤口结痂脱落,没有感染的话就会落下一大片难看的疤,要是那时候体内的火毒清完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所以……能救好?” 小陶疑惑地皱皱眉: 怎么他说了这么多,眼前这两人还没被吓退? 床上那人的伤是很重,但现在还不致命。 但他这些年在乡里行医,看了太多生老病死。 乡里也会有很多烫伤烧伤的人,不小心掉进油锅的小孩、烧水被烫着半边身子的妇人、被倒下来的炉子烧着的工人…… 这些人的伤势都重,家人也在一开始哭着嚷着要他救人。 结果每一回,不是怀疑小小烫伤怎么会致死,就是怀疑他乱开药、吃了药局药铺的好处。 即便是邻居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爷,虽不怀疑他的医术,却还是在老伴被热煤烫伤后一个月,选择了放弃。 大爷大妈从小很关照他,小陶分外不理解地跑到大爷家追问原因,一进门却正好撞见大爷家的姑娘、正抹着泪往外扔聘礼、嫁妆: “我不嫁!爹你给这些东西退回去!我们留下钱给娘治病!” 姑娘大小陶三岁,从小护着他,来下聘的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是姑娘喜欢的人。 小伙子家里也穷,能凑上这些聘礼是他娘卖了家里的牛换来的。 小陶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背着父亲承诺免除药费,他自己可以多出去看诊、采药赚钱。 没想第二日,他带着药膏走到门口,就听见邻家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陶没进门,远远看见窗户透出的光影里—— 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悬挂在半空中。 后来他见事多,渐渐明白了:药石救不了穷病。 没钱的痛苦、亲人病痛的绝望,太容易拖垮一家人了。 所以看见床上那人,小陶选择了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省了在将来一段时间里—— 家人间相看两厌,或者又平白骂他这大夫。 “那就请大夫您诊脉开方子吧。” 顾云秋不知小陶的百转心思,听着能治好就松了一口气,让点心拿纸笔墨记下来,刚才大夫提到的那些东西。 这时,小陶才定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公子: 他唇红齿白、十指纤细,肤白胜雪、墨发柔顺,身上穿着一看就很软的烟色绸袍,腰间悬着香囊和一块名贵的玉佩。 小陶嘶声,想到什么问什么,“你们不是穷书生啊?” 他这么一问,顾云秋恍然明白了刚才小大夫为何要说那么多。 他摇摇头笑,“您放心开方子就是。” 小陶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去仔细给李从舟看诊,一边看、还一边给顾云秋他们说清楚——哪些伤口要如何处理才妥当。 收拾药箱时,小陶特意叮嘱了一句:“径山镇药铺的老板眼睛毒,你们去的时候别穿那么好的衣服。” 顾云秋正认真在心里背着刚才小大夫嘱咐的一切,听见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笑着对小陶道了谢。 小陶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 点心出入方便,半日时间就弄来了小大夫开的药膏、药粉和几大包药。好在最近南仓也在煮药,漫山遍野药味四溢,没叫萧副将看出什么。 小陶嘴硬心软,教他们处理伤口时事无巨细,甚至手把手教了顾云秋如何涂抹金红霜和万红油,还特地嘱咐不要用布裹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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