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称呼上,顾云秋改换了一个更为亲切的: “谢谢皇帝伯伯。” 宁王顾及礼教、朝堂,出嗣后很少再唤“母后”和“皇兄”。 他是晚辈且年纪尚轻,一时这般叫了,也不显突兀。 皇帝一愣,缓缓抬头。 跪在他面前的宁王世子裹在一身黑地金丝的礼服里,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脑后,小家伙的皮肤白嫩、脸蛋红扑扑的。 一双柳叶眼被日光照得亮晶晶,嘴角挂着融融梨涡。 皇帝看着顾云秋这样的笑容,忽然有点明白弟弟为何愿意那般宠他: 这样甜的小孩,谁看了不糊涂? 他起身弯腰、刚想亲手扶顾云秋起来,结果却被太后抢占了先机,老太太弯腰扶顾云秋的臂弯,将人带到她那边。 “你叫皇儿伯伯……”太后眼睛弯弯,“那我呢?” 顾云秋想了想,清脆地叫了句:“太后婆婆。” 这话放在整个宫里,都显得相当忤逆。 即便是昭敬皇后留下的太子,也不敢直接称呼他的祖母为“婆婆”。 偏平日没人这么叫,偶然被叫一回就能让太后觉着新鲜。 顾云秋这次,实在是天时地利加人和。 孩子乖觉,胆子也大,虽然是个冒冒失失的小闯祸精,但却正好是这深宫里没有的。 太后高兴,又叫嬷嬷弄来一碟子宫造的桃花酥。 甜甜的糕点果子,正好给甜甜的小孩。 这样的小孩,在宫里可不常见。 结果,不常见的小孩在嬷嬷弯腰递给他桃花酥时,却更不常见地捏起最顶上一块,蹬蹬跑到太后面前—— 顾云秋一手捏着桃花酥边边,一手捧在下面接着可能掉落的碎屑,然后微微倾了倾身子,“太后婆婆也吃。” 太后一愣。 而在场众人看向顾云秋的目光都添了点震惊。 “桃花酥好吃的,”顾云秋想了想,又补充道,“来前净过手,我手很干净的,而且这块最甜了,您尝尝?” 盛情难却,太后俯身就着顾云秋的手咬了一口。 其实她和惠贵妃一样,都是出身将门的女子,这些偏甜的东西,都是宫造处按例送过来,她偶尔吃上一两个,但并不十分喜爱。 桃花酥是新制,咬上去松软酥脆,很甜,但不腻。 太后嚼了两下咽下去,示意身边嬷嬷接过来那块点心,自己用巾帕擦擦嘴,然后才看着顾云秋问道: “你方才说这块最甜,你吃过?” 宫造点心专供宫里的各位主子,这话问得随意,但往深了想,却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 若顾云秋吃过,一则说明宫造处并未严格循着规矩,二则有心之人又要编排宁王,说他们王府仗势欺人、恃宠生娇。 一整个寿安殿在座的,都是人精。 宁王心里都已转出千百个心思,想着往后在朝堂上要如何应对太|子党的口诛笔伐。 那边顾云秋想了想,却说出一个让众人意外的答案。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吃过,但却指着那堆成一座尖尖塔的桃花酥道: “这是送给太后婆婆您的点心,宫造处的人一定十分上心,会将最好看的、最好吃的都摆在最外面。” 太后笑了:得,还是个善于观察的聪明小子。 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眼中都溢满了骄傲。 就这样,除夕家宴,宁王一家在宫里吃得热热闹闹。 宫里备有歌舞、皇帝传了戏,各宫嫔妃都带着孩子们聚集到寿安宫,顾云秋还跟同龄的几个皇子公主一块儿放鞭炮、堆了雪人。 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着,闹了一日太后嫌累、让皇帝陪着早早回了寝殿。 惠贵妃也终于得空和妹妹坐下来闲话家常,两人立在寿安殿西侧廊庑下,远远看着院中闹哄哄的一众小孩—— “秋秋长大了,”惠贵妃笑,“不像小时候那么皮,变得讨人喜欢了。” 宁王妃却睨姐姐一眼,“秋秋很好,皮不皮都讨人喜欢。” 惠贵妃摇摇头笑,没继续这个话题,反提起了四皇子的婚事,四皇子今年十七,朝臣命妇们明里暗里给她送了不少自家女儿的画像。 惠贵妃烦得不成样,抱怨过后,又问王妃:“你家秋秋呢?” “秋秋才十五,还小。” “不小了,”惠贵妃扬扬下巴,远远一指坐在东配殿下的德妃,“那位当年入府时,可不就十五,还有前朝那方……” “打住打住,”王妃不客气地抬手,阻止了姐姐继续说,“皇家是皇家,我家秋秋是秋秋。” ——她才不想儿子那么早成家呢。 虽说宁王世子成婚后也不会开府别住,但弄个媳妇儿回来……终归让王妃心里有点别扭。 倒不是瞧不上别家姑娘,只是秋秋这样的,王妃总觉着应该找个踏实稳重的保护他,真找个武将家的小姐,又怕儿子被打…… 思来想去,王妃也曾经动过找个男媳妇儿的念头。 不过想到这事儿就是一脑袋包,王妃便也学姐姐,不想提这事。 惠贵妃便换了个话题,“那,考虑秋秋的及冠礼了吗?权儿私下给我提了好几次,说他想要他父皇亲自给他挑一个字,而不是礼部取。” 锦朝男子二十及冠,适时要行冠礼。 此礼由家中长辈、一般是父亲,身着礼服、亲手给孩子三加冠: 一重布巾、一重帽、一重幞头,而后取赠字号,这才算成丁。 自然,三加冠的礼节在不同场合下略有不同: 皇家子弟的冠礼自然是重之又重,所用三加是绢帛布冠、皮弁和爵弁。宾客、礼官皆必不可少,还要郑重诵读祝辞、拜见父母后取字。 总之,有一套非常严格且流程完备的礼仪。 到寻常百姓家,三加冠就会被简化,有时只是父辈给子辈扎上发髻、簪上发簪,就算是完成。 不过无论宫里宫外,取字这一项都是冠礼里的重中之重。 不怪四皇子念着,就连太子、三皇子也都盼着及冠那一天。 除了封王称爵、被封太子,皇子公主在成婚前,最大的典礼就是及冠、及笄,通过字号,也能瞧出一些父母对孩子的期许。 “唉……”惠贵妃说着,又无奈一叹,“事又不是他想就能成的,陛下要平衡多少势力,何况太子的冠礼都还没办呢。” 王妃也跟着叹气,婚事他们夫妻没考虑,却结结实实犯愁了好一阵顾云秋的冠礼—— 宁王对此事极为重视,顾云秋满十四岁后,他是隔两日就要窝在书房里查诗词、翻旧典。 选出来好几个字都不满意,到夜里睡到床上还要同她商量好几回。 时人取字,大多是对所叫之名的补充: 如著名诗人屈原,就是姓芈,屈氏,名平、字原,取义广平为原。 剩下一部字号,却是所叫之名的反义相对和联想延伸: 像曾点字子皙,就是取义:点为小黑,皙色为白;而赵云字子龙,也是因为有云从龙。 到顾云秋的名字,云字是族谱里定下的排字,秋是因为小孩诞生在中秋这夜,但秋日在诗词典籍里,却多主萧瑟肃杀,与他家孩子的本性相悖。 取义丰收时节,又显得不够雅致,宁王担心儿子不喜欢。 …… 想到这儿,王妃摆摆手,“别提了,他爹都快愁死了。” 姊妹俩对视一眼,最终都是摇摇头,换了旁的事情聊: 儿孙自有儿孙福,很多事到时候再说吧。 陪着太后守完岁,这日入宫的任务才算完成。 宁王婉拒了皇帝的要求,没在宫里原本供给宁王居住的永宁殿留宿,而是坚持带着妻儿还府。 子夜的京城又飘起小雪,宁王策马、顾云秋和王妃坐车。 爬到用炉子熏得热乎乎的车上,王妃第一时间给顾云秋盖上了车上的暖毯,而顾云秋嘿嘿乐着、变戏法儿般从怀里掏出一枝漂亮的红梅: “给阿娘!” 王妃爱梅,王府观月堂后也有好大一片红梅。 虽说也有花匠用心侍弄培植,但远没有顾云秋手中这一支漂亮—— 墨黑枝干遒劲,三两枝丫上,含苞欲放的骨朵和已经盛放的点点红梅淬雪,似乎临摹下来就是一副清雅而色彩丰富的雪中红梅图。 王妃爱不释手,轻轻碰碰上面梅瓣,“秋秋打哪儿折的?” 顾云秋想也没想,“寿安宫后院里。” 寿安宫后院的梅花,是整个禁城内最好的。 除了红梅,还有白梅、绿梅、黄梅等,都由专门的花匠负责侍弄,有时还要从各地捆扎好当地泥土、一整树地移栽来。 太后喜欢花,倒不单爱梅。 只是这寿安宫里的花…… 王妃好笑地揉揉儿子脑袋,想起长姊那番话——谁说孩子不闯祸了。 不过闯祸也可爱,她捏了捏孩子脸颊,暂且将那梅枝插|在车窗边,“对了,秋秋想过将来想要个什么字号没?” ……字号? 顾云秋心头一跳。 王妃将今日惠贵妃所言转述了一道,顺便偷偷告诉儿子,“你父王愁这事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好了,他给你选的那些字,都可以编出一本小册子。” “啊……”顾云秋讪笑了一下,低头轻轻抠了一下身上的绒毯,“我十五都没满呢,这不还有……五年吗?” 宁王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 何况—— 顾云秋拢着绒毯往车厢后一缩,等他二十岁时,或许宁王也不用考虑这事。 “五年可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王妃没看着顾云秋脸上一瞬的异样,只继续说,“秋秋也认真想想,若有想要的,直管给你父王讲。” 顾云秋看宁王妃半晌后,忽然拉高绒毯: “阿爹取什么我都喜欢,我困了,阿娘到府上叫我!” 王妃奇怪地转过头,却发现孩子已给自己蛄蛹成一团,绒毯盖到脑门上。 想着他可能确实累了,王妃没说什么,只是替顾云秋掖了掖脚边的绒毯,然后挪坐到车壁这边。 顾云秋当然没睡。 他隔着绒毯感觉到王妃动作,意识到——她坐到车壁这儿,正好能替他挡下从车帘内渗漏进来的寒风。 顾云秋忍不住咬紧了嘴唇,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后,立刻紧紧闭上。 王妃这样,会让他忍不住想起前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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