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还真不爱那上头坐。” 太后所指的“上头”,是正殿那张黄花梨雕龙凤呈祥的寿山椅,椅后还有仪扇、金丝画屏。 整张椅子端在垒砌的高台中央,但就庄严肃穆有余、光线舒适不足。 寿安殿是由前朝两殿合并改建而来,正殿虽宽,但采光并非正南向,太后因此不大喜欢。 跟亲近之人,她还是更偏爱约到西窗暖阁。 西窗明亮,窗下有一段长长的暖炕,太后很喜欢斜倚在这儿看书、品茶。 虽然太后唤得亲切,但宁王时刻谨记、不敢逾矩,还是领着妻儿恭谨三拜,先唤太后娘娘,再道福寿祝词。 太后坐在暖炕上,看小儿子这般,也是无奈笑着一叹,耐心受了礼,才让嬷嬷们扶他们起来、分别赐了座。 顾云秋乖乖跟着父王母妃行礼,起身后内侍官给他搬来凳子,他还小小声说了句:“谢谢公公。” 内侍官受宠若惊,忙摆手与他还礼,“世子客气,世子客气了。” 太后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实际上也是她孙子的宁王世子: 这小东西前几年可闯不少祸,还放跑了她最喜欢的一只长尾鹦鹉。 不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后总觉得这孩子长大后懂事不少。 这么六七年下来,唯一听过他闯的祸,就是在双凤楼豪掷七百两请了个酒腻子吃饭。 想到那之后,皇儿对朝廷党争的平衡。 太后远远瞥了眼顾云秋的双膝,听说被罚跪祠堂还生了场病…… 怪可怜劲儿的。 不过一个纨绔小子,却被算计成了那四两拨千斤里的“四两”。 于是,太后一时动意、笑着朝顾云秋招招手,“世子已经长这么高了?过来叫我瞧瞧。” 顾云秋眨眨眼,站起身走到暖炕的脚踏旁。 太后冯氏年逾花甲,但保养得宜、容光焕发,只在笑起来时,眼角能看见一点细纹。 顾云秋走过去,太后却一直看着他没说话。 见老人家这样盯着自己,顾云秋下意识看自己身上——外衫是金丝绣的黑地礼服,内衬的绸衫是母妃挑的,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那么…… 顾云秋想了想,扑通跪倒在脚踏边,祝道: “顾云秋拜见太后,愿太后娘娘长乐无极、福多寿高!除中夜尽,新年将至,希望娘娘您能岁岁欢愉、万事胜意。” 太后一愣,而后忍不住笑起来。 ——这孩子。 宁王和王妃也没想到顾云秋会闹这么一出,两人忍了忍也跟着笑出来。 本来太后要顾云秋上前,只是想打量打量。 如此被跪下磕头一番祝祷,倒成了晚辈给长辈拜年一般。 可按照京中习俗,拜年合该在大年初一。 而且,太后久居宫中,虽说两个儿子都在身边、膝下也有孙儿孙女无数,却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拜年—— 宫中不似寻常人家,即便是拜年,面对着太后,那些皇孙们也像在请安,远说不出顾云秋这样多的话。 如此,合殿众人忍俊不禁。 偏顾云秋跪在地上,懵懂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想了想,他又伏下去,小声补充道: “是顾云秋自己贪玩躲懒、学艺不精,不是阿爹……咳,不是父王母妃的过错,祝词说的不好,请太后娘娘不要怪罪他们。” 这话一出—— 太后嘴角的微笑终于绷不住,她以巾帕掩口,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顾云秋更迷茫了,跪在地上更是头也不敢抬。 ……有、有这么好笑的吗? 倒是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宫人唱喏,一道低哑沉稳的男声传来: “母后遇着什么高兴事,也分享给朕听听?” “许久未见母后笑这般开心了。”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紧随其后,是宁王妃的长姊、惠贵妃徐密的声音,她说完,就提裙给太后见礼。 “哈哈哈……皇儿你来——” 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一边拭泪,一边伸出手要皇帝过来暖炕上坐,然后宣了平身,让嬷嬷先后扶起顾云秋和惠贵妃,然后赐座。 她拉着皇帝的手,将刚才发生的事讲给皇上听。 然后又笑了一阵,才招招手叫来身边嬷嬷,附耳悄声让她去库房中取些东西。 皇帝和宁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五官样貌上极为相似。 只是作为九五之尊,皇帝的脸因为常年板着处理政务而显冷硬,沉默时不怒自威,看着比宁王要凶很多。 顾云秋只偷偷瞄了一眼,就下意识觉得屁|股痛。 这伯伯一看就是那种—— 龙颜大怒就会嚷嚷着要人陪葬、然后拉出去痛打五十大板的主儿。 他缩了缩脖子,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道: 你看不见我。 不过皇帝听完太后的话,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个微笑。 他远远看了眼坐在圆凳上、侧首同妻子小声咬耳朵的弟弟,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既入宫门,他一早就失去了这般简单的儿女之乐。 到这会儿,顾云秋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闹了个大笑话。 他唔了一声,从脖子到脸再到耳根整个红透。 别别扭扭坐在圆凳上,像个盛放在黑地绒绸里、熟透了的大红柿子。 这时,太后身边的嬷嬷端着个托盘进来,那托盘上放着个五彩花纹的锦盒。 皇帝一看那锦盒,终于忍不住侧身,他看着坐在下首、于礼并不能陪他并坐的惠贵妃,忍不住佯怒地抱怨道: “瞧瞧母后,真是偏心。” 那锦盒惠贵妃见过两次,自然知道个中珍贵。 她摇摇头笑,没搭理皇帝这一刻的孩子气。 倒是宁王和王妃两个看见锦盒,纷纷坐不住、着急起身,“太后娘娘!这使不得……” 太后瞪他们一眼不理会,执意冲顾云秋招手,“秋秋来。” 顾云秋脸烫得能烙饼,站起来同手同脚走,甚至都没意识到太后唤他时换了称呼: “太、太后娘娘。” 见孩子都被吓傻了,太后心里更生出一股怜惜,当即给人拉过去摁到暖炕上、就坐自己身边。 顾云秋哪敢和当朝太后同席,当即火烧屁|股般跳起来。 太后却一把揽住他的腰,像寻常人家长辈搂小辈那样固定着他不让走,又伸另一手让嬷嬷把递锦盒过来。 被太后半搂在怀里,顾云秋根本动弹不得,浑身都紧张地冒汗。 “这是仁宗皇帝赐给先帝的长命缕,后来又被先帝赏给了你父王,”太后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造型精致的小金锁,“你父王出嗣时,又将它还给了我。” 小金锁出自宫廷造办处,正面阳刻福寿万年四个小字,背面錾刻寿桃和莲花蝙蝠纹。上栓金项圈,下悬三股金丝珠串,日光一照、煜煜生辉。 太后将项圈拿起来,笑得慈祥,“料想王府里衣食不缺,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赏秋秋的,思来想去,就这百缕金锁最合适。” 长命缕是家中长辈做来给晚辈保平安的,大多是金银饰物打造成古锁的模样,民间多用名“长命锁”,希望能锁住小孩的命、以祈无病无灾。 这东西多在小孩周岁时赠出,按照南方习俗,还会扎上五彩绳,寓意长命五福。 过了今日,顾云秋都虚岁十五六了,怎好再拿这样的东西。 而且历经三朝的贵重之物,原该赠给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怎好给……他这样的人。 顾云秋正要跪下推辞,太后却已解开了那项圈的链扣,在嬷嬷的帮助下,一下套到他脖子上—— 顾云秋一时无措。 老太太却上下打量他一圈,赞许地道了句:“挺好。” 顾云秋:“……” 太后如此满意,他也不便当众拂她面子,只好先跪下谢恩。 太后见他这样,又让身边嬷嬷装了一兜金瓜子、银饺子塞进个红布包,然后接过来塞到他怀里,说是给他的“压祟红封”。 兜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包,顾云秋愣了愣,却还想着要守规矩,他又从太后身边站起来,乖乖跪到地上咚咚给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朗声道:“谢太后娘娘。” ——民间习俗,普通人家的小孩过年都要给长辈磕头,然后双手抱拳做福,说了祝词吉祥话,才能讨到红封。 王府倒没这样的习俗,每年过年,宁王都会请戏班到家里,夫妻俩借着发压祟红封的由头、明里暗里给顾云秋塞很多东西。 顾云秋看戏班的小孩都这样,跪师傅面前咚咚磕头。 ——刚才他这样,太后好像挺喜欢的。 顾云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反正今日进宫是逗太后开心,能让老人家笑出来的事,他再学一遍准没错。 果然太后见他这般,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一边笑,一边招呼皇帝和宁王夫妻,“瞧瞧,这乖孩子都磕两轮了,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好意思无动于衷?” 宁王夫妻哪想到带什么红封在手上,皇帝和惠贵妃也没个准备。 不过人太后都这么说了,皇帝请宁王一家入宫本就是想讨母后开心,他这小侄子替他做到了也算有功,自然要赏—— 于是,几句话的功夫,外头就有礼官唱喏: 皇帝陛下赏宁王世子黄金百两,惠贵妃赏宁王世子东海明珠一斛。 顾云秋:……?? 这次进宫是家宴,宫里伺候的人足够多,宁王、王妃都没带小厮、嬷嬷,顾云秋身边也就没有了点心相伴。 太后、皇帝和贵妃赏赐,顾云秋就只能自己乖乖抱着。 百两黄金可重,托盘递过来,顾云秋拿在手里、险些没原地摔个屁股墩儿,内侍忍笑,帮忙扶了一把。 宁王更怕儿子摔着,忙起身替他端了。 顾云秋揉揉酸软的手腕,仰头看着宁王嘿嘿一乐,“谢谢阿爹。” 宁王将那托盘放到一边,轻轻揉揉他的头。 皇帝远远看着,在心中叹了一回,想到自家几个姑娘小子,不由撇撇嘴、想到从前在王府——妻子尚在、儿女绕膝的时光。 他低垂下眉眼,想到亡妻,难免有了一丝伤感。 偏他这份伤情,被刚坐下来的顾云秋发现,顾云秋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站起身,走到皇帝这边跪下去,扑通磕头拱手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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