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我这不也花了八两银子上岛么?”乌影耸耸肩。 他原还很谨慎地乔装一番:摘掉身上银饰、编好几个似模似样的理由,更使银子从之前登岛之人口中套得一个岛上轮值官吏的名字。 结果龙廷禁卫军根本是问都不问,拿了五两银子就给他直接带了进去。两个船夫更是有银子就有问必答,想听什么密辛都告诉你。 “……那岛上呢?” “岛上?”乌影啧啧两声,“你们那籍库的十几栋楼,也就外面刷漆看着巍峨漂亮,实际上瓦是漏的、楼板是朽的。” “近五年吧……近五年的青红册还能看,往前到十年就有缺损、泡水甚至缺页,至于一两百年前的那些,我远远看着是书架都倒了、只怕早就碎成了渣。” 李从舟抿嘴一言不发,浑身紧绷明显被气着了。 像龙廷禁卫军这样看守,莫说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若是蛮国、西戎甚至是海外的瀛人有心,他们不也是随便使俩钱,就能套得大锦疆域图么? “带什么上岛都可以?”李从舟问。 “他们不检查,我问的那歌女还曾想过要深夜到湖心放孔明灯呢。” 孔明……灯? 李从舟的脑海里,立刻不受控制地想到: 承和八年春四月,宁王世子放孔明灯而烧毁王府书苑。 ——也难怪。 前世户部籍库大火,虽令朝廷损失惨重,户部官员也被大量裁撤,可朝廷里的人却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 后来,就连宁王都在无意中感慨,说太|祖创设青红二册的籍库制度,本意是为着江山稳固,却因漏算开支一项,险些造成江山易主的惨祸。 所以,若真论起来,在岛上轮值的、以及他们那些想尽办法登岛的亲眷本意并不坏,龙廷禁卫军和船夫也是为生计所迫。 算来算去,最终还是落在了“钱”这一项上。 李从舟也不是圣人,没法解决朝廷籍库由来已久的问题。 他只能想办法将本朝十四年来的记档,尽可能多地转移出来。 十四年说长不长,但每年各地送来的青红册也不是个小数目。 只算余杭镇一地,下面就有十来个县,每个县又有五六个村,这些合起来加在三年期的苏州府册上,就是数百页。 更不要提那些人口大县,关中百姓聚集的州府,单一本青册就要分出壹贰叁肆卷。 这样多的数量,就他、乌影还有乌影手下几人是运不过来的。 就算运出来了,还要单独找地方存。 即便不去盗取原本,他们只进去誊抄,也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尤其是——乌影的有些手下并看不懂汉文。 在下江南前,李从舟其实设想过很多种方案,但就没算到太极湖畔的龙廷禁卫已经腐溃成了这样—— 他只能在江南待半年时间,到明年六月四日韦陀佛诞后就要返回京城。 眼下这个局面……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让乌影先回太极湖盯着。 他得再想想,再细想想。 ○○○ 承和十四年,孟冬。 顾云秋学着聚宝街上其他富户,给田庄里新修了一个暖阁。 就排在堂屋的东侧,底下铺地龙、窗上悬绣幕,屋内正中点一个有烟道的大炉子,周围摆上一圈板凳桌椅,等天晚降雪了,还能围坐烤肉吃。 先前苏驰提过的那位朱信礼,顾云秋也派人打听清楚: 此人年少失怙,母亲丢下三岁的他改嫁南方。 他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爬在树上往私塾偷师,六岁时遇着那年还是溢通钱庄外柜伙计的大师傅。 大师傅是上村里一户人家催债,那家父子三人一看来催债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时错了主意、心生歹念—— 想着给人拉到村后的悬崖上杀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路上就被朱信礼撞破,小孩还出言帮了大师傅。 出了这样的事,大师傅自然感谢他救命之恩,到村里一问,得知这孩子其实是个“孤儿”后,便给人带到了溢通钱庄。 钱庄的东家姓扈,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允许大师傅额外带着这个六岁小孩住在庄里,管吃管住,也对小孩跟学柜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朱信礼就留在了溢通钱庄,并且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当年带他离开的小伙计变成了外柜的大师傅,曾陪着他玩的其他小学徒也成了正副司库、西北其他银号的掌柜。 大师傅是跟东家——扈氏夫妻一起遭遇的山匪,被发现时,夫妻俩都是被一刀毙命,而这位大师傅的后背和上肢前臂上却多出来很多伤口。 查验的仵作、入殓的师傅都说,是他拼死护着东家,才会有这么多伤,而且从死亡时间上看,也是扈氏夫妻要晚一些。 东家离世、大师傅惨死。 本来朱信礼可以像盛源银号那个总库司理一样,直接将这钱庄占为己有,因为——扈家夫妻并无子嗣。 但朱信礼没有,他披麻戴孝、出面主持东家和大师傅的丧事。 然后就一直守在溢通钱庄上:将庄上伙计的例钱结清,放出的每一笔贷追回,然后挨个送还到那些储户手上,没有留下一笔烂账。 等“钱”的事情了结,他才开始寻找扈氏的亲戚,守在那个已经空掉的店铺里等了半年多,终于等到了扈老板的一个侄子。 这位姓扈的公子一到,朱信礼就毫不留念地将房契、账簿都交给他,然后婉拒了西北众多钱业老板的邀约,只说他要给大师傅守孝三年。 这般明礼守信、重情重义,回来复命的人都赞不绝口。 苏驰提他时,朱信礼正好孝期满。 得知他人品这般高尚,顾云秋没犹豫,自是请苏驰想办法将人约到京城——条件酬劳不论。 而帮忙守着盛源银号那个店面的荣伯,其实也听过这位朱先生名号。说在西北钱业里,他就是那个诚实守信、稳重可靠的标杆。 一人两人说好不算好,西北、京城两地的人都褒奖,那这位朱先生一定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 只不过…… 苏驰日前还是加急给他送了封信,说初见朱信礼可能会觉得他性子高傲古怪,若他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还要请顾云秋多包涵。 性子高傲? 顾云秋并未太在意,前世今生,他还从未见过比李从舟更冷更傲的人。 连小和尚那样的他都能处好,其他人肯定也不在话下。 如此,在田庄用过午饭后,蒋骏就从安西驿接了朱信礼回来。 和顾云秋想得不太一样: 孟冬十月,他们每个人都已穿上了夹袄,这位朱先生却还是一身交领长衫。墨发未束,只用一根莲簪简单挽了个盘髻,身形修长纤细,面白无须。 不等蒋骏介绍,朱信礼就直看过来问道: “你就是苏驰说的云秋?” ——这是顾云秋与苏驰的约定,介绍时,只说他是京城某个富户家的公子,因为总被家人当成纨绔子弟,所以才想要背地里干出一番事业来争气。 在他和苏驰对的说辞里,他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朱信礼的声音清冷,像是淙淙清泉,剑眉之下星目明亮、鼻尖微勾,额顶竟还有个漂亮的美人尖。 顾云秋立刻拢袖拱手,点点头道:“是我,见过朱先生。” 朱信礼并未与他拱手,只打量了一圈正堂后蹙眉,“这就是你开的钱庄?” 先前,顾云秋怕告诉苏驰太多细节徒增他烦恼,所以只说他盘下了一个铺子,准备经营银号钱业,并未说明是在聚宝街。 “……不是不是,”顾云秋忙摆手解释,“这是我买下的一个田庄,那铺子在京城永嘉坊的聚宝街上。” 得着否定的答案,朱信礼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但听见这个地名,他又挑眉,“聚宝街?是你买下的盛源银号?!” “……先生知道盛源银号?” 朱信礼却啧了一声,当即扭头就走。 顾云秋一愣。 蒋骏慌忙上前拦人,“朱先生、朱先生你别急着走啊?” 朱信礼侧身连让两步,都没绕开蒋骏后,他才转头瞪顾云秋,“既是盛源银号,我们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 想起苏驰介绍时给他说的那些话,朱信礼撇撇嘴,忍不住道:“少爷,你自家境优渥不需担心饥饱,我可还在愁下一顿的吃住上哪儿讨。” 顾云秋偏偏头,却从朱信礼这番话中品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先生的意思是……?” 朱信礼没辙了,扶额头叹道:“带我去盛源银号。” 顾云秋:?! ——这是答应了? 朱信礼却像是会读心般,摇摇头跨过门槛,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 “别高兴的太早!我是喜欢挑战,但并不喜欢刺激。我要实地看过、了解清楚情况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虽然朱信礼反客为主,但顾云秋还是很快就派人去请来了荣伯。 这一个月里,顾云秋也换回男装给荣伯解释了身份。 用的,同样也是说给苏驰、朱信礼的那套说辞。 说他当日乔装改扮迫不得已,实怕被家人或官牙认出来,以致功亏一篑。 荣伯知情后倒是没太惊讶,只乐呵呵道: “我倒正在想,谁家的小姐这般大胆,敢于公开和那正元钱庄的刘金财对抗。” 听说顾云秋要从西北请一位外柜掌柜回来,荣伯自然很支持。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过那总库司理的背叛潜逃后,荣伯也提醒顾云秋—— “人心隔肚皮,他来时,你就不必装小姑娘了。免得人过来,瞧着我们老小老小的好欺负。” 荣伯说完这句,想了想,还替顾云秋周全,说他会请人来收拾好院子,到时顾云秋直接驾车到银号内就是。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田庄出来后,就直接把马车停进了盛源银号的院子中。 大门一关,车上下来的是谁、长什么模样,外面的人是一点儿也瞧不着。 见着荣伯,朱信礼倒很客气,他恭恭敬敬拱手作揖,自报家门后道了句晚生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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