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偏李忠就是在厨艺上有着自己不同的理解,清淡的菜他能做得很油腻,油腻的菜反而能做得很清淡: 煮个青菜豆腐汤,他要往里面加一块烟熏肉,说是这样才会有肉汤的鲜香;做个红烧肉,他却用醋代替了酱油,说这是古书上的偏方、能减少肥肉中渗出来的油。 定国公看他实在喜欢做饭,就给他带到了西北大营,到勤务部的灶房炊班中当个厨子。 结果李忠一待就在西北大营待了三十年,从二十岁出头的小帮工变成了灶房炊班的总头,不仅负责每日菜式的调配,还带了十几个学徒。 虽然他搭配的菜式依旧很奇怪,比如马奶炖河鱼、林檎炒地瓜,但现在营中士兵多,就算是大锅饭也还有十几个不同的厨子来做。 加上士兵每日操练、打仗辛苦,消耗量也大,到吃饭的时候捧起碗来就猛猛干,再添上点家乡的咸菜、腌萝卜什么的,也能就活下来。 乌影不知道李忠背后这些旧事,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没想到李忠听完他的话就变了脸,紧紧咬住嘴唇、双目赤红地瞪着乌影,庞大身形朝着乌影的方向走了几步,几乎要给人逼到角落。 “……干什么?想打架?”乌影防备地举起手,“虽说你是厨子,又是长辈,但真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忠就高高抬起了手,就在乌影以为他要打下来一拳或者一耳光的时候,面前高大魁梧的汉字却发出了嘤地一声。 乌影:??? 李忠纹有青龙的手臂颤抖个不停,指尖直指着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你……你……你……我活不了了!” 说完,竟然是挂着两行清泪扭身跑出大帐。 乌影都惊呆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汉人奇男子。 徐振羽在旁解释了两句,说李忠就是这般性子,他胳膊上的青龙是从前李家大哥觉得他性子太柔,逼着他去纹的,结果他带着这两条胳膊,还是要去下灶房炒菜。 乌影:“……” “不过我也觉着不会是饭菜的问题,”冯副官在一旁开口,“军中新兵们不也有这样的症候,刚来西北的时候不习惯,看着是挺壮、但偶然一阵风就倒了,说不定是水土不服。” 这话苏驰倒是赞同,他刚来西北的时候也是百般不习惯。 虽不至于像云秋一样病倒,但也是成日嗓子发炎、咳嗽,这里的天气干燥,一日里的温差较大,如果不谨慎处置的话很容易就病倒。 几人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李从舟拍板,请了大夫到床边细看,切脉诊断一番后,营帐内的军医也不能给话定死,只说是什么原因都有。 ——毕竟站在军帐内的这几位都是军中的大人物,谁也是不能得罪。 “小公子刚来西北,许是有水土不服的原因,加上近日饮食上吃的并不精细、有些燥热食积之症,再添惊惧忧思,便会昏厥,不是什么大症候。” “正好朝廷送来了避瘟丹和行军散,给公子用上此二物后,我再给写一剂汤方,然后小张,你给公子拿两瓶……山楂丸。” 前面的避瘟丹和行军散,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人人都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后面的山楂丸,听上去就有些…… 这东西不是用来治疗食积的么? 徐振羽、苏驰和李从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而后,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小桌上,刚才云秋没吃完的那碗饭。 从蒋骏进军帐,再到云秋昏过去、众人闻讯急匆匆赶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少说一个时辰,米饭和桌上的菜都已经放凉了。 菜是今日军营里大锅炒出来的一荤一素,米饭也是西北常见的杂粮白米混煮的大锅饭。 这碗饭若在平常看是挺寻常,但若看看现下躺在床上、小脸惨白的云秋,再瞅瞅那比他脸还大的饭碗—— 苏驰:“……” 徐振羽则叹了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那老大夫也大概知道这病症说出来尴尬,飞速写好汤方一式两份交给点心一份留底后,就推说要去煎药、背上药箱就开溜。 西北大营配有十名左右的军医,在勤务部内有药房、药库,也有独属于他们的几间大帐篷。 伤员被救回来都会直接留在那养伤,开出来的汤方也是大夫们自己煎,或者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小士兵会过去帮忙。 这位老大夫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医术高明、人也敦厚,当时他看过避瘟丹后对着陆商是赞不绝口,直言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但他在西北大营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能同时牵动大将军、军师、宁王世子……等等这么多人心的大人物。 老大夫捏紧药箱的带子,足下生风,而冯副官、蒋骏和乌影几个也觉着自己留在这里多余,转身各找各的理由离开。 苏驰懂得看气氛,一拽徐振羽肩膀道:“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走,大将军,我请你喝酒——” 徐振羽被他拉着后退了两步,但看向李从舟的时候明显欲言又止,目光总在他的左手前臂上停留。 “走呀,”苏驰又加大力气拽了他一把,半开玩笑地给徐振羽台阶下,“我请客,不用您花钱。” 徐振羽抿抿嘴,最终撩了一把头发叹了一口气。 他拍拍苏驰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又看着李从舟准备叮嘱两句,结果李从舟在他开口前就抢先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事儿,您不用担心。” 徐振羽啧了一声,看着李从舟的手臂想说怎么可能没事,但苏驰又拉了他一下,“您得了,给人孩子点相处的机会。” 见他不走,苏驰干脆绕到徐振羽身后给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刚才若不是您给他捉过去审问犯人,哪还会有这些事,走吧走吧,人心里有数的,作长辈的唠叨多了要讨人嫌的。” 徐振羽挠挠头,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像个棒打鸳鸯的恶棍。 他别别扭扭嗯了一声,跟着苏驰走到军帐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小声嘟哝道:“等他醒了,你……替我说清楚。” 李从舟一愣回头,只看见苏驰站在军帐门口忍笑,而匆匆离开的大将军,耳廓不知为何红了。 苏驰冲他笑了笑,眼里的神色却很正经,“云秋兄弟就有劳您了。” 说完,他又躬身拱了拱手,才挑帘转身消失在军帐外。 而李从舟看着军帐门口起起落落的门帘,脑中却突然闪过一句前几日自己对徐振羽说过的话—— 当时他说,云秋没有高堂爹娘。 但如今看着为云秋担心的众人,还有真心给云秋当兄弟的苏驰,他觉得自己应当要收回那句话。 是他因为前世的记忆鼠目寸光,只想着云秋亲生的爹娘——小账房和月娘,却没有算到今生云秋身边这些人。 “点心你去吧,”李从舟走上前接过凉巾,“你们难得来西北一趟,现在天色尚早,还没到回营之时,还能和蒋骏聊会儿。” 徐振羽让蒋骏过来,也是有这样的一重考虑。 “这里有我,放心。” “可……”点心担忧地看向李从舟左臂,“可您不是也受伤了么?” 刚才李从舟急急跑回军帐时,露出来的左手前臂上还缠着一卷带血的绷带,身上的外衫也没披好、一只袖子还耷拉在外。 即便没看到伤口,那样的渗血量,点心也能看出来受伤不轻。 李从舟摇摇头,甚至还抬起左臂晃了一下,“没事,小伤。” 点心看他面色如常,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从站起身、让出了位置。 不过他走出去两步后,还是回头道:“我和蒋叔会在附近找个地方聊的,要是有什么事儿您就吩咐我,我会去办的。” 李从舟勾了勾嘴角,颔首谢过他。 等点心离开后,李从舟又守着换了两条凉巾,额头贴着额头感觉云秋的脑门没那么烫了,才挪过去坐好、给人扶起来搂到怀中。 看着小家伙即便在睡梦中也紧拧着眉头,他是好气又好笑: ——还真是第一回见着能活生生给自己撑病的。 李从舟给云秋顺到自己怀中靠好,然后搓热了双手、用右手放在云秋的胃上轻轻画圈揉动,并且在中脘穴附近一下一下按压着。 这个穴位在肚脐眼上四寸左右、大约就是一个手掌的位置。 它的位置很特殊,正好是小肠经、三焦经、胃经和任脉的交会穴,与三条经脉气相通。 人常说小肠经能分清泌浊,三焦是气机、水液的通道,胃经多气血,任脉又是管总人身上阴经气血的重要脉络。 中脘穴位于他们三经一脉的交汇处,自然能调理所会经脉的疾痼。 李从舟顺着脏腑的位置揉了百圈后,又运劲到掌根,自天突穴向下直推到中脘,然后继续向下到肚脐。 天突穴在颈部、属任脉,位于头面正中线上、胸骨上窝的中央里。 这样有助于消积化滞、畅通气机,在消化不良时最有奇效。 推按了一会儿,怀里窝着的人忽然动了动,云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清楚他的脸后先嘻了一声,“……你回来啦?” 李从舟点他鼻尖一下,手上的动 作倒没停,只挂着浅笑看他。 云秋“嗯?”了一声,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慢慢回笼的意识终于想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跟点心、蒋骏正说话呢,结果陡然得知徐振羽竟然早就知道他偷偷跟着朝廷的人来到了西北大营,惊诧之下就一下厥了过去。 “我真……晕过去啦?” “不然呢?”李从舟收回手、拢了拢被子,给云秋重新裹好,被子围着他裹成一个卷,就剩下一个小脑袋露在外边儿。 “那……”云秋嘴巴开开合合,感觉脑袋里有一锅滚水在咕噜咕噜冒泡,他想问的事可太多—— 关于徐振羽,也关于李从舟,还关于他身下这张明显变大的床。 不再是那张窄小的单人榻,而是结结实实一张三面有围子的弥勒榻。三面的围子木料材质上乘,外面还有一层亮光包浆。 围子上面一条栏杆收腰中空,下面一圈挡板皆雕花,中间还镶嵌了整块的大理石飘花圆盘做板芯,夏日靠上去能纳凉。 罗汉床实用,兼具卧具和坐具的功用。 配上小几、靠垫就是一把造型别致典雅的坐具,单人坐在上面颇显尊贵,双人并坐也能显出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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