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大婶补充,“那时夏天大家都到河边玩:凫水、钓鱼,浮湃瓜果,水量大的时候还能横渡竞舟,可惜,现在河床干涸、都被做成水田了。” “我们当然也知道他们在山上生活困难,但——不能因为他们困难,就纵着他们继续这样下去给山挖开吧?”大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到时水源一断,我们大家不都活不下去了?!” 听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一通,云秋梳理下来大约是这么个顺序: 浑山有片桃花林,经年发展下来形成了桃花关,由于附近有泉眼、山涧,流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形成了一块肥沃的谷地,也就是现在的浑山镇。 随着镇子规模的扩大,附近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渐渐在浑山顶上的桃花关附近形成了阳谷村和昌丰村。 两个村子的百姓刚开始还在附近山中开垦土地耕种,但随着人口增多、赋税加增,实在无钱无银可纳的百姓就学会了开山取石、砍树烧灰。 冷水峪上这样做的村民不是少数,桃花关两个村子里没有土地、少地的村民便纷纷效仿,逐渐都成了挖山、烧石灰的灰户。 灰户仅有户籍,没有田册,每年征纳的也只是灰税。 虽然这种税高,但石灰的卖价也高,只要肯干、卖力气,做灰户几年摇身一变成大老板的在冷水峪不是少数。 山上的阳谷村还好,至少还有数百亩的良田、林地,靠山的昌丰村便是仅有不足百亩的中田,林地就更少得可怜。 再算上村子地处深山、交通并不便利,村中那么几十户人的女眷还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村民们消息闭塞、不爱与外人交流。 自然,就拉帮结派地抱成一团,做灰户生意也是整村一块儿干。 本来他们和浑山镇并无冲突,桃花关上的桃林出名后,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小姐们便常来此境踏青郊游。 被那位公子一状告了,浑山镇的百姓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我们河床干涸、河水断流,是山上村子挖山的缘故呐! 本来冷水峪各处凿石、炸山,百姓们看见也当没看见,反正碍不着自己什么。 如今官府立了保山护林碑,检举者还能有奖,浑山镇的大家当然就顶上了桃花关的两个村子。 ——他们这是响应朝廷的号召,也保护自己的家园呢。 毕竟浑山镇就剩那么一条小溪了,要是者最后的溪水也断流,岂不是要满山打井、甚至去山下更远的湖泊挑水? 浑山镇上的百姓虎视眈眈,桃花关两村的村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如此两厢对住,便是谁也不愿意让。 闹得僵持起来,就变成了如今这般状况——两村的村民集结起来,扣押乡上派来的官差不说,还竟给人杀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私下杀害朝廷官员都是重罪。即便是罪大恶极、作奸犯科之辈,以私刑上大夫者、一样要伏法。 云秋吐了一口气,又问,“那您二位知道‘包大’这个人么?” “包大,那肯定……哎哟喂!”大婶捂住自己的腿,转头瞪向大叔,“你踹我干什么?!” 大叔却只是暗暗对她摇摇头,然后转向云秋笑,“什么包大,我们不认得,倒是听过戏文本子里的包青天、包大人。” 大婶这会儿也缓过神,她也赔笑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就知道包大人,您说的什么包大包小的我们不知道、不知道……” 这解释,多少有点多余。 云秋瞧出来两位老人家是认得包大的,只是其中有些难言之隐、不方便细讲。看他们实在为难,云秋也不再追问。 只是今日,这桃花关算是去不得了。 “那婶子,待会儿要是萧叔回来,劳烦您给他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只是庄上还有事,就先走了,来日有机会再请他吃酒。” 田庄也是庄,他在京畿有个田庄的事不难查,这时候还没必要告诉萧副将他在聚宝街上有两个铺子。 一听云秋要走,老夫妻俩个又惶恐起来,围着云秋转了两圈、生怕怠慢贵客,“这就要走啊?怎么不吃了晚饭再走,坐着再玩会儿吧!” 云秋摆摆手,说自己真是有事。 而点心又得了云秋授意,趁老夫妻两个不注意时,反过来一个空的小竹筐,在下面藏了两吊铜钱。 今日出来这趟算是无功而返,但也得着不少信息: 一、冷水峪上的小山能卖给私人,做园林、做私产,种树、养花、当兽园子都成;二、珍娘村上出了大事儿,指不定要出几个盗寇、贼首。 从祭龙山上下来回到钱庄上,云秋想了想还是托付小邱走了一趟清河坊。 虽然只告诉小邱对方叫珍娘、在书铺对面的食肆帮工,就要让他找人有点强人所难,但—— “我相信小邱哥‘京城百事通’的本事。” 小邱拱手领命,却也忍不住挑眉戏谑道:“东家,人都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您这是不是也给我画饼呢?” 云秋偷乐,又夸一句,“反正我们铺子里你最灵嘛,城里就属你路子广,我不请你帮忙请谁呀?” 小邱笑笑,拍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等小邱领命出去办了,云秋才又想起来许久没见陆商老爷子,他自己猫到钱庄楼梯间,却发现老人家的东西都在,可人还是没影儿。 “哎,大郎,”云秋拦人问,“老爷子怎么又跑出去了?” 陈大郎还没开口,在柜上拨算盘珠子的朱信礼头也不抬,“大清早就出去了,行色匆匆的,我看他是朝着清河坊方向去的。” ……清河坊? 云秋阖眸沉吟,在脑海里将清河坊大致的街巷、建筑都过了一道。 除了他昨日去的书铺外,清河坊内还有:柳记香粉铺、朝文院、龙门阁和魁星院。 最重要的是,清河坊内还有个药王阁。而药王阁的旁边,就是韩硝建立的医署局。 医署局! 云秋陡然睁开眼,陆商这几天每日出去,是不是就是去了清河坊的医署局?! 他这儿正想着,张勇却从月洞门后急急跑过来。 看见云秋他才松了一口气,“东家您可算回来了。” “……行上又出事儿了?”云秋歪歪头,“是那方老板又来了?” “不是不是,”张勇摆摆手,想了想又点点头,“是是是。” 他这又是又不是的,都给云秋闹糊涂了。 张勇觉着自己三两句说不清楚,便求助地看向外柜上站着算账的朱信礼,朱先生接触到他的目光,鼻孔重重出了一气。 他唰唰两下将算盘珠子拨弄归位,然后抬头,更加不耐烦地解释道: “对街方家铜镜的老板死了,是中毒、七窍流血,今天早上东家您不在的时候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例行查问,就给马掌柜的带过去了。” “死了?!”云秋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方老板死了?!” 张勇这才接上话,“死在正元钱庄。” ——啊?! 云秋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 朱信礼翻了个白眼,重新拨弄起算盘珠,“具体的细则您还是等小邱回来给您说吧,我们都讲不了他那般精彩。” “总而言之,就是方老板中毒死在了正元钱庄上,他家娘子穿了一身孝抱着三个月的小女儿告到府衙,衙门这才循例来问问的。” 而马直只是个解行掌柜,荣伯担心,也就跟过去看看。 见云秋愣在原地,张勇又补充道:“您放心,出事后、小钟先生记着您的嘱咐,便是一步也没离开外柜。” 云秋却根本没空在意小钟是不是守着铺子,他这会儿脑子里全是方老板最后来铺上的样子、是那七八口箱子里方老板个人所有的东西。 过了好半天,他才扶着身后的椅子坐下。 “……那,正元钱庄呢?” “钱庄上没有查出来毒物,但许多人都看见方老板坐下来与他们的大掌柜喝茶聊天、说了很多话,现在是解释不清,来了不少官兵守了门。”张勇老老实实回答。 云秋皱皱眉,有点后怕,又有点庆幸。 当初他若没看出来方归平的心思,那如今正元钱庄经历的种种,就该是他恒济解当受着,而且,说不定他们的下场还更凄惨。 毕竟正元钱庄家大业大,刘老爷子又是钱业行会的创办者。内行人都知道方归平是服毒自尽、想要讹诈正元,这事最终应该是破财平账了结。 方归平寻死,也就是为了给妻女谋个生路。 若换成他们恒济,正元钱庄和刘家还不知道要如何落井下石呢。 一个时辰后,小邱挂着满头汗跑回来了。 “东家,活儿都给您办妥了,”小邱递过来一个大大的油纸包,“这是那娘子送给您的谢礼。” 点心替云秋接了,放到桌上众人围过去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炸货。 一个护卫大哥不知前情,伸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直言道:“这是油炸糕的边角料吧?什么人能拿这东西来当谢礼啊?” 小邱擦了擦汗,瞪了那护卫一眼,“别看卖相不好,吃起来挺好吃呢,您不懂就甭瞎说!” 云秋听着,拿起来尝了一个,发现味道还挺不错,便一边分给大家、一边叫小邱拿去给后厨的曹娘子,请她瞧着处置。 ——是添成晚饭的菜还是明日搭配早饭。 小邱送完了东西回来,与云秋细说了说他找珍娘的过程,“食肆的鲁老板本来不想要她的,是看她能吃苦、什么活儿都干,这才许她在后厨。” “他家那小宝生得还真可爱,”小邱赞了一句,“模样也乖,坐在后厨角落里不吵不闹,我就顺手编了个草蝈蝈给他。” “那她……”既然昌丰村在闹民乱,珍娘现在有没地方住,这才是云秋关心的。 “啊,瞧我!珍娘子和孩子晚上都借住在慈云观,就是清河坊那个都是道姑的道观。” 慈云观在清河坊西北角,旁边是四州通驿馆,正对面是月塘和广运桥,过广运桥往南再走两条街,就能到药王阁。 这道观的前身,是泰宁朝工部尚书范庸之母的祠堂。 范庸是当世的治水奇才,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治水手札。当年他母亲病重,泰宁帝本想下旨给在江南治水的范庸叫回来,但垂危之际的范母却递折请命,说不愿以一己之私累江南众多百姓再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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