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包大皮肤黝黑也是因为他每日在外凿山挖石给晒黑的,衣服遮着的地方皮肤也是白的,根本没什么天生皮肤黑一说。 一开始,包大也知道村里人是妒忌。 他是灰户,家中没什么田地需要顾,每日上山挖石头、砍树,回来烧成石灰就能赚钱,而且还能赚很多钱。 桃花关百姓一年的开销是三两半钱,他这儿烧石灰去卖、单税钱就是三两半,所以百姓挑着他这个“富户”说两句闲话也没什么。 可一回两回能挥着斧头警告对方,等说得人多了,也就有点三人成虎的意思,包大心里也生出一点怀疑。 怀疑这东西,就好像是种子。 只要种到人心上,再日积月累地蚕食恶念,就会慢慢生长成参天大树—— 随着小宝慢慢长大,三年里流言始终不断,甚至还似模似样地给孩子找了个所谓的“亲生父亲”——那个游方来他们村上的年轻大夫。 而且隔壁家几个婶子还传得有模有样:说珍娘之前都是寻死觅活,每日烈性地嚷嚷着要走,还因此咬下来包大半片耳朵。 但那大夫来看过她后,她不仅是不闹了,孩子出生后脸上还带上了笑,这不就是两人有私情的铁证。 包大越想越觉得有理,往后几日,更是看那孩子越发不像自己的种。 而且最重要的是—— 孩子生下来后,珍娘就推说自己身子不好,拒绝和他同房。他强行要了两回,都被珍娘骂出来,看样子是极不情愿。 包大心里本就有憋屈,加上村里人这般议论,他也渐渐信了几分。 某日,被村上几人拉去喝酒,三杯两盏黄汤下肚后,就生了事: 他喝了酒,回家就嚷嚷着就要珍酿伺候。 珍娘不肯,他就发了性,跑到小宝床前给睡得迷糊的小孩抱出,直说这孩子不是他的。 小宝平日和他接触不多,骤然被吵醒后大声哭喊。 包大被孩子的哭声弄得烦厌,更大声喝骂,说连你老子都认不得,肯定是外面的野种,要给孩子丢出去喂狼。 珍娘哪会想到包大这样发疯,她争辩几句后懒得与他这样的浑人吵,结果不置一词落在被酒气冲昏头脑的包大眼里就是默认。 包大气红了眼,抬高了手就要将孩子活活摔死。 两人争抢间撞翻了包大烧灰的炉子,炉种滚烫的火石落下来,珍娘为了护着孩子不被烫伤,自己扑上去垫着,结果就被烧伤了脸。 这么一下,包大也吓醒了酒,他一边要去护炉子、一边要看珍娘的伤,偏那孩子还在不停地哭。 手忙脚乱下,四溢的火石更点燃了他们晾在院内的衣裳。 眼看火势变大,包大只能先将他娘俩送出去,自己进屋给能抢出来的值钱玩意儿先抢出来,然后再想办法灭火。 烧灰的炉子滚烫,火石又极易燃,一番折腾下来家里的房子被烧黑大半、牲畜棚也被烧塌,那些准备好上缴的生灰也全被毁了。 包大损失惨重,偏他不想自己的原因。 反过来认为都是珍娘行事不检点,才会导致村里人说闲话,害他被人议论、一时恼怒才会闹出这么多事。 “经过此事,包大对珍娘的态度大改,每日是非打即骂、对着孩子也不甚亲近,更迷上喝酒,家道一落千丈。” 明义顿了顿,叹道:“珍娘在桃花关过不下去,才会带孩子来城里做点杂事,攒些银子不至于娘俩饿死。” “包大不是烧石灰的么?”云秋追问。 烧灰挣钱,至少比种地挣钱,怎就轮到珍娘来做事。 “桃花关不是有数千里的桃花么?京城百姓春日里都要上山踏青,前几年不知是哪家的大公子看见山中凿石挖土、给山挖出一大片白窟窿,便给告到了乡里——” “如今,不止是桃花关,冷水峪附近都是不许烧灰的,他们这些灰户,基本上就算断了生活来源。包大啊,现在就是每日饮酒,等着珍娘养他。” 云秋:“……” 这都什么事儿。 那也难怪珍娘母子俩会得那种赤脉贯瞳的病症,这不就是饿得狠了心火旺盛,脾肺两虚导致的赤脉上眼么? 明义瞅着云秋愤愤不平的样子,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释怀。 反是云秋看着明义这般还能仰头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大师你就不生气?” “生气啊,怎么不生气?”明义顺手又夹一筷子红烧丸子。 “那你……” “我只是深知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业力凡夫的烦恼永远消解不了,只有不断在十方诸地上种满菩提果,才能发出世人的菩提心。” 他乍然说佛,云秋还有点不习惯。 明义大师一直是云秋所有结识佛僧里最不一样的那位:他游戏人间、红尘来去,像不为清规戒律所困,又好像才是最像佛菩提的僧。 深入世间红尘恶道,看惯贪嗔业力,却还坚持守佛国净土。 云秋瞅着明义大师古怪地笑,“某种程度上说,您才是最厉害的。” “嗐?”明义摇摇头,“厉害什么?我这不是一粥一饭都还在吃嗟来之食么?要这就算厉害,街上众多的丐帮长老,才是最厉害的。” 云秋知道明义这是跟他插科打诨,但也没点破。 两人如此用完了一顿饭,云秋看着天色已晚便与大师在清河坊门口作别,回到钱庄后云秋放心不下,还是让点心备马、知会贺梁: “我们明日到桃花关上看看。” …… 桃花关在冷水峪、祭龙山后的浑山上。 上祭龙山有岔道,能绕过起伏的山峦来到浑山镇,从浑山镇西北的一条官道上去,就能到达桃花关。 这些年到桃花关踏青者繁,浑山镇也跟着修建了不少通路方便城里的“大老爷们”通往山上。 他们镇上也开着好几家食肆野店,方便出来郊游的小姐、公子哥们歇脚,也算是挣点额外的嚼补。 点心办事妥帖,选的马车非常低调,从外面看就是一辆普通贴着灰布的窄车,他们也没要车夫,就请贺梁代劳,一行三人慢慢爬上桃花关。 早春桃花未开,枝头连点儿嫩桃叶都还未出现。 远远看过去是一片枯枝,也确实能瞧见枯枝后的山脊上坑坑洼洼一片凿山挖土留下的白窟窿。 关上有大小两个村落: 靠近桃林的一个名为阳谷,应名儿是在山的南面,聚落看上去也更大些;另一个在山涧坡面上,目所能见的人家少,名昌丰,是包大和珍娘所在的村。 云秋也不着急去,就先在桃林附近晃悠。 他们是外乡人,冒然进村打草惊蛇,倒不如先在外围看看——桃花关的百姓也算是这些年从春日踏青里尝着了甜头,还往山中修建了许多小亭子。 从桃林出来的几条山道上,有被人铺砌过的碎石子儿,看起来像有人专门修了道路,可以顺着道路爬到更高的山上。 除了桃花,浑山上也有其他树木、灌木和草植生长,远远看过去郁郁葱葱一片,唯有山坳处那片采石场看着有些扎眼。 云秋实地看过后,当真是一点不奇怪那些灰户会被人告。 三人正在附近逛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鸣,铠甲铿锵之声伴随着喊杀声,竟似打仗一般。 点心当即护到云秋身前,而贺梁也戒备地握紧拳,带着云秋他们往后退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后。 “公子你们躲着别出声,”贺梁看看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杉木,便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 不等云秋说话,他就几个起落跳了上去,身形灵活跟猴儿似的。 蹲在原地的云秋和点心面面相觑,心想原来孔先生所言——贺梁小时候跟着他爹在江湖上混事并非虚言。 贺梁踩住一根较粗树杈分枝,攀着树木的主干远远看去。 是一群披着铠甲、官军打扮的人在持枪围堵一帮村民,而那些村民大多是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为首一个拿着草叉的虬髯大汉带领下且战且退。 贺梁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群官军对着百姓围而不攻,官军后面还有个急得满脸通红的老者在奔走。 老者喊得声音嘶哑贺梁听不着他在说什么,但那些持械闹事的汉子嗓门极大,贺梁倒是从中听了几个词,隐约有挖山、征税、活命等词。 贺梁挑挑眉,明白了。 他翻身下地,又飞快地蹿回到云秋他们藏身的大石头边,压低声给云秋讲他的见闻和猜想: “公子,我看是当地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官府之前不是立了碑要保林么?我听他们喊着要挖山,还提到赋税,多半是因生计起的冲突。” 云秋点点头,刚才明义师兄也提到—— 包大本是个灰户,因桃花关被官府保护起来不许挖山砍树,才失了赖以生存的活儿、成日在家饮酒。 他来桃花关,是想转转看看,有机会的话、再去包大他们村上,没想出了这样一番军民冲突,于是只能作罢。 然而就在云秋准备吩咐下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什么人在哪?!” 他们议论的声音很小很小,而且距离也很远,云秋本以为没人会听见的,他吓了一跳,扯扯自己的衣摆,和贺梁、点心缩成一团。 只盼着那人看不见他们,毕竟他们藏身的石头很大。 然而那人感官敏锐,竟还调转马头朝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重复了一句:“谁?!给我出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那人嗖地一声抽出随身佩剑,云秋却因这人的靠近分辨出来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吞了口唾沫喉结咕咚一下—— 也不知平民百姓见着朝廷正三品的军官要不要跪下磕头。 他闭了闭眼,竖起双手手掌、慢慢从石头后挪出来。 云秋不尴不尬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犹豫半晌,还是抿抿嘴跪下,“草民路过此处,不知军爷在此行事,冲撞了您实在抱歉。” 骑在马上的人也愣了,而后身体先做出动作,他一跃下马扶起云秋,看着他身上穿着一席没有任何纹饰的青布衫,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 犹豫许久,他才摇摇头开口,“……云公子。” 点心也带着贺梁走出,一边走一边给贺梁介绍这位是银甲卫的副统领,官拜正三品银骑指挥副使,姓萧,能尊称一句将军。 贺梁不知真假世子的前缘,只当是东家相熟的人,便跟着点心拜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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