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了比刚才还长的时间,院内就能听见正月里的风声,以及门口那匹拉车老马的呼哧声。 最后,老人绷着的肩膀慢慢放松,双眼中的猩红渐渐褪去,脸上的疯狂也变成了一种无奈和沧桑。 “……抬进来吧。” 点心和小钟面面相觑,倒是云秋笑着握拳,做出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陆商家的正堂黢黑一片,贺梁他们几个抬人背人时,都险些被地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绊倒。 而陆商在屋内摸索半天,最后只点燃了一根指节长的蜡烛,屋子亮起来的一刻,众人才发现屋内别有洞天—— 外面一团混乱,这件正房却收拾得很规整: 炕上垫着干草、铺着席子,枕头虽有些破旧,但看上去干干净净的。陆商取用蜡烛的地方立着个药柜,柜上每个小抽屉都打有铜件。 药柜外一张矮几,上面放着闸药刀、药碾、捣药罐子等用物,还有许多晒干的药草放在簸箕里没有拣,几包银针也捆好放在上边。 矮几东侧放着两张竹编的软榻,上面都盖着用来挡灰的布,陆商扯下来两张毡布、空中也没抖落下来多少灰,看得出来主人在经常有打理。 陆商指指两张榻,让云秋他们给人放上去。 然后不用他吩咐,云秋就支使小钟去帮忙烧热水、点心去村上买蜡,贺梁候在院中,以防待会儿有卖力气的活。 陆商看他一眼,这位倒是个厉害的小公子。 云秋接触到他的眼神,还以灿烂一笑,“我叫云秋。” 陆商的目光落在他唇畔梨涡上一瞬,最后摇摇头,转身拿来脉枕,挨个俯身给李从舟和乌影细细看过。 云秋远远看了一眼,实在怕见着太多血晕过去给老人家添乱,就与陆商说了一声后退出去到院子里。 他出来时,贺梁正抱着手臂倚在墙上,眼神审视地环顾着小院。 见他过来,贺梁稍正了正形,先转头指指堂屋,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云秋,“东家,这老头……有谱没谱?” 云秋瞅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好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他是泰宁朝的太医院正五品院使,如今医署局的韩局长也曾给他当学徒,你说呢?” 太医院百姓们都熟悉,院使用大白话说就是太医院的头儿,在他之下还有左右院判、御医、吏目、医士和众学徒。 而那医署局,则是泰宁朝、由太医院左院判韩硝提出并主持建立的一个官属的医药行会,专管着审核、复核各处大夫的行医资质。 医署局建立的初衷,是因为泰宁年间,天下冒称自己是大夫、是郎中者繁,干的尽是谋财害命、欺世盗名的勾当。 那左院判提出来,若天下行医的大夫、坐堂医都如官员一般需经考核拣择并在通过后颁凭放证方能行医,那便能彻底杜绝造假此项。 大夫凭证行医,百姓也能放心用药。 此奏获准,当时的左院判韩硝就在如今京城南面的清河坊、药王阁附近,划地建立了医署局,并固定每年二月、四月和六月的十七日为开科考核日。 至于各村上的村医、游医,则由医署局将行医凭引分发到各州郡的府衙内,由府衙出面认定记名,以方便各地的郎中不必远赴京城得凭。 朝廷和当时的百姓,都很欢迎医署局的建立,说左院判韩硝是想民所想、急民所急,是切切实实替百姓办了件好事。 但只有当时太医院的院使陆商十分不同意,为着此事与那韩硝争吵过好多回,甚至发展到在锦廊上对骂,引得同僚惶恐、宫人侧目。 最后甚至惊动了泰宁帝亲自过问此事,而结果却是:陆商愤而辞官、左院判韩硝无奈接手了太医院并全权主持建立了医署局。 泰宁朝不算长,仅有二十二年。 这件事还发生在泰宁二十年后,所以医署局历经了泰宁、建兴两朝,到如今的承和年上,已成为朝廷内设的固定官署。 只是经过这么四十多年,医署局也暴露出来不少问题。 而各州府的医馆、药局,有些地方也渐渐不再理会什么官凭,还是又回归到从前——口口相传的那一套老办法找大夫。 贺梁从小跟着父亲行走江湖,又在晋中府衙做过一年半的外庄管事,对这医署局自然是熟悉得很,一听老人来头竟如此大,他立刻收起不敬的态度。 “东家您……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的?” 云秋笑眯眯,“秘密。” 这时候小钟烧好了水,云秋就又和他一并返回了堂屋内,屋内这么一会儿功夫、蜡烛已经熄灭,陆商也正好准备走出来。 他摆摆手示意云秋他们出去说,也让小钟给烧开水的铜壶直接撂地上。 “那位苗人朋友,”陆商指了指乌影,“他受得全是外伤,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失血,待会缝上撒点药静养就好了。” “至于这一位……”陆商指着李从舟顿了顿。 云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地看着陆商。 “你说他是宁王世子?”陆商却说话大喘气地话锋一转,反开始确定李从舟的身份,“他挨这一掌,若无深厚的武学功底早死了。” 云秋眨眨眼,隐约觉得陆商要说出一句很了不得的话。 然后果然—— 陆商皱眉摸了摸下巴,犹疑道:“我怎么记得……城里人人都说宁王世子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成日惹祸来着?” 云秋:“……” 怎么您老进城赎当,都没留意听着点儿京城传闻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陆商进城赎当都是今年十一月的事儿了,他们那桩真假世子案都过去了三个月,城里百姓要议论,也是讲敏王世子凌以梁。 无奈之下,云秋只能拉着老人家、议论起他自己的闲话。 半晌后,点心雇了辆小车,拉着香烛、锅碗瓢盆、棉被笤帚等用物回来时,一进门就听见那行迹疑似疯迷的老人家,嗓门极大地喊了一句: “天呢——你就是那假世子?!” 点心:“……?” 云秋挠挠头,这陆商要是年轻四十岁,他就要扑上去捂他嘴了。 ……干什么啊,喊那么大声。 陆商太过惊讶,用了足一刻钟才消化了——宁王府的假世子带着真世子来找他看诊这样一个事实。 他站起来摇晃着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深深看云秋一眼: “那你人还蛮好的。” 云秋:“……” 陆商走到板车边,半点没当自己是外人,摸出来两根蜡烛进屋点亮,然后才道明了李从舟的伤—— 这样的内伤难养,吃内服药也只是帮着调养,恢复最快的法子还是给他下一记猛药助他苏醒,然后再由他自己运功疗伤。 云秋问过陆商不用他们帮忙后,就带着贺梁、小钟和点心三个,帮忙陆商收拾了他凌乱的小院。 地上的杂草、灰尘清理干净,碎瓦片和破罐子都清理出去,那些脏污东西也打了井水了清洗。 等陆商忙完出来,他的小院也焕然一新。老人愣了愣,而后一句话没说地冲向他的牲畜棚。 “您放心——”云秋在后面喊,“没动您的药草。” 陆商听着,脚却已经到了牲畜棚,于是他匆匆瞥了一眼,发现确实如云秋所言——他们甚至都没进这棚子。 “……多谢。”老人看着云秋,神色复杂。 这会儿点心和小钟也都听云秋讲了面前老先生的身份,对着他的态度也改变成恭谨,点心还提起——说他回来时看到村里有个野店。 “这会儿正晌午,陆老先生可否赏脸跟我们一道去用个便饭?” 陆商却撇撇嘴,闷闷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没学徒药童。” 点心没听明白。 云秋却瞬间懂了,他拍拍点心肩膀,“去问问店家,能不能做好了外带?” 李从舟他们还躺在这里,陆老爷子的小院连个院门都没有、房门也形同虚设,他们要是走了,这要是来个人、李从舟他们不是危险? 点心也反应过来,应声去办了,而贺梁主动跟过去,“我一起去,提东西也方便。” 小钟本来也要跟上的,但被云秋叫住,让他留下来帮忙、两人合力抬了块废弃在院中的门板,平放到老人闲置的石磨上,这样就做成了一张临时用的长桌。 等他们这儿收拾好,点心和贺梁也提着四个提篮回来,“店家许外带的,只说我们吃完了要洗好给他还回去。” 点心叫的菜多,除了荤素搭配的十来碟菜和汤,还有一盅白粥和四五个生的大白馒头——是想着李从舟他们要是醒来,上过蒸一溜就能用。 云秋邀了老人坐,家中小杌和凳子不够,贺梁干脆从门口搬回来一块石头坐上头。陆商吃饭快,狼吞虎咽的,一桌子菜大半都被他塞进了肚中。 甚至那几个想留着给李从舟他们吃的馒头,都被老人生啃了。 他的吃相实在凶悍,就连贺梁这般走江湖的,也被他快如疾电的落筷速度骇住,直觉他这是许多年都没吃过饭。 等这一顿吃完,点心他们提着碗碟去溪水边涮完、还给野店店主后,云秋才与陆商说起来他身上那件青白狐袄的来头。 没想老人听完后瞪直了眼,孩子似的把双手一抱,竟开口嚷嚷出一句——“不给!” 云秋:? 小钟:?? 陆商大叫:“你们店上拿错的,凭什么找我讨啊?我还从来没过过这么暖和的冬天,我当时也是付了当票和钱的,拿错了就是我的了!” 云秋一噎,小钟和点心几个也没想到老人会突然这般蛮不讲理。 他们都讲明白青白狐袄是胡屠户亡妻留给他的爱物了,寻常人这时候就该答应归还了,而且小钟为着行事方便,还专门找人给老人那脏兮兮的羊皮袄洗干净了带来。 但陆商就是不愿换下身上的青白狐袄,还反反复复嚷嚷着一句——货物离柜概不负责。 这话在解当行里常用,某些钱庄也爱在栏柜上刻上这句。多是用来提醒告诫百姓们清点好钱数和自己的东西,以免生出纠缠和事端。 恒济解当上没有这话,马直也只强调货物进出要甄别持慎。 云秋想了想,直接问老人,如果他们也按着给胡屠户那套法子——三倍赔还给他一两银子呢? 结果陆商还是摇头,很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我要银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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