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的官品不高,只有正七品,年奉也不过八十贯。 龚小姐这算是低嫁,但那连笙少年失怙,母亲供养他读书多年积劳成疾、没撑过京中那场大疫。 小姐入府就能执掌中匮,也无须侍奉公婆。 而且连笙是独生子,家中没有兄弟姊妹,自然也就没有妯娌关系和小姑要料理,可以说——就是她跟连笙两个过日子。 连笙是请动沈中丞亲自登门与他做媒,成婚时也是请了沈老爷子给他做高堂,请来的亲朋好友多是他太学的同窗。 十来桌人各自欢喜地挨挤在小院中,不吵闹也不拼酒,全是文静的书生在讲谈治国经世的文章。 连笙甚至频频要家里婆子给龚小姐送菜,生怕她一个人在房里饿着。 龚小姐与这位连公子见面不多,全是心灰意冷之下听了父母之命,见他这般殷勤,心也就放下大半。 后来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连通事在经世局也得力,他对外办事是雷厉风行、滴水不漏,回家后就贴心小意、事事以妻子为先。 云秋不知苏驰对这位龚小姐的态度,但只看他前世终身未娶,就能见一般。 “啊……”云秋搓搓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反是苏驰很看得开,也没在意被云秋看破,自己转了话头,“今日收获颇丰,待会儿我请你们到面行用早点。” 云秋立刻拒绝,苏驰刚回来,怎么好叫他请,“我请大哥吧?” “你都叫我大哥了,”苏驰揽过他肩膀,“合该是我来请,再者说——”他挤挤眼睛,“苏某人现在有钱呢。” 最终,云秋没能拗过他,和小钟一起被苏驰带到河对岸一家食肆,食肆门口白雾缭绕、蒸气腾腾,两个店小二站在高高的笼屉后吆喝: “发卖四色馒头、栗子糕,羊肉馒头、龟仙桃喽——” 见苏驰他们一行三人,其中一个小二抖开肩上的挂巾迎上来,“几位爷吃点什么?里边儿请,还有的是座儿!” 苏驰想了想,要了一笼水晶包儿、一笼峨眉夹儿,云秋喜欢吃甜口要的是糖馅馒头、沙馅桃花茧,小钟跟在最后却只要了一个细馅儿大肉包、一张重叶饼。 “再来一碟花糕并三碗七宝羹,”苏驰掏出几枚银锞子塞与小二,“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城里食肆的面点卖价不贵,这些东西全算下来也不过几百钱,苏驰给的银锞子分量很足,小二笑得牙不见眼,吆喝的声音也亮了几分: “好嘞,您稍等——点心马上就得!” 苏驰挑了张靠里的桌子,邀请云秋和小钟坐下。小钟一开始还有点局促,抱着他买得的东西躲在云秋身后,“我、我站着就行。” 云秋好笑,起身拉着他给人摁到座位上,“我这儿可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来一起吃,你看你邱哥、你点心哥哥不都坐下来跟我一起用的么?” 小钟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坐了。 苏驰多看了他两眼,十三四岁的少年紧紧抱着鬼市上淘来的东西,落座后从前襟中掏出来一块软布、几张棉纸,先仔仔细细将东西分别包好、隔开,才转过身来擦手、准备吃饭。 “小先生是行里人?” 他突然出声,吓了小钟一跳,连带着屁|股下坐着的条凳发出撕拉一响。 云秋忍笑,先安慰好受惊的小钟,然后与苏驰解释来龙去脉,说了小钟原本是敏王府解行上的人,是马直的小学徒云云。 “敏王世子啊?”苏驰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那挺好,早早脱离开那样的东家,你师父的决断不错。” 小钟红着脸点点头,“师父都是对的。” 苏驰看他性子内向,便不强求,又转向云秋,“所以,你现在是自己在外面开铺子?王爷王妃也不管你?” 云秋眨眨眼,这时候才意识到——苏驰好像并不知道真假世子案。 他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店小二却双手端着托盘、稳稳当当给他们送来了刚才他们点的东西—— 笼屉热腾腾冒着热气,三碗七宝羹晶莹剔透,莲子红枣点在白亮的羹汤里,小二按着各人坐的位置分派了他们点的东西。 而苏驰最后加的那碟糖糕,被他支使着小二放到了小钟手边。 “你吃太少了。”他这样讲。 小钟一愣,本已有些薄红的脸变得更红,声音很小地说了句谢谢苏公子,然后才捧起他点的肉包子来狼吞虎咽地吃。 等小二走远,云秋才得着机会同苏驰说真假世子的事。 结果苏驰一听,手里的馒头都吓掉了,他啊啊啊地连喊三声,惹得周围几桌客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讶异的眼神。 他反而不顾手中沾染的油腥,烦躁地扯了自己头发几把,然后看着云秋又啊啊叫了两声,最后泄气地捂住额头、拄在了桌上。 “……对不住啊秋儿,哥哥不知道。” 苏驰的声音很沮丧,云秋却表示自己没那么在意,还给苏驰讲了讲真世子——小和尚李从舟的事。 当听到云秋的几处铺子上的匾额和楹联都是李从舟写的时,苏驰看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你们啊,还真和别的真假世子不一样。” 别人家若是出现了这等事,真假两位不还得闹起来?不是假的想尽办法要弄死真的,就是真的用尽手段要跟原本的家庭搞好关系。 总之两人不是斗个你死我活,就是一直互相看不顺眼互别苗头。 到他们这儿倒好——两人心平气和,好得跟哥俩儿似的。 假世子对王府的泼天富贵、权柄浑不在意,那真世子又反过来处处维护着假世子…… 苏驰摇摇头,“得,也就王爷王妃能养出你们这样的宝贝。” 云秋嘿嘿乐,端起自己的七宝羹喝下一大口,然后才问苏驰他这回归京是为什么,“大哥你不做转运使了么?” 这话问出来,苏驰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半晌后,他长叹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来几分沧桑,他放下手中的馒头吐了一口气—— “原想着你是宁王世子,说与你听好像是我有求于你一般。如今秋儿你跳出朝堂纷争,倒正好给你说说,请你替哥哥拿个主意。” 拿主意? 云秋连忙让了一回,他自己的主意都还要李从舟帮他拿呢! “大哥客气了,我哪能做得了大哥的主。倒是大哥有烦恼,我倒可以听一听,权当是解闷了。” 原来,如前世一样,苏驰在运粮之事上得力,很快就从转运使接连升迁,成为了从六品的龚州监司,这回入京,就是替龚州郡守来此述职的。 苏驰述职的当日,正逢林瑕带着万松书院剩余的师生入宫上缴青红册,他在旁边听了几句,随口说了句如何如何、这般那般算筹。 结果就被坐在轮椅上的林瑕拦下,与他在宣政殿的外院谈论了许久,等到皇帝召见后,林瑕更未贪功,直言算筹推演的法子都是苏监司教授。 从太极湖籍库中抢救出来的青红册仅有建兴年和承和年的,万松书院遭劫后能够重新复写仅剩下最近即数十年。 林瑕带着万松书院的书生是可以将他们背在心里的东西重新默写出来,可是却没办法作证是否有错漏,细节上有没有出入。 若是调取各地县府志所存的记录一一对应,那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朝廷正逢多事之秋,是没办法几种起来办这样的事的。 面对这般状况,朝堂上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是以林瑕等人默写出来的本子作为范本,州府上的县志作为辅助,从今年征税开始重新记录。 第二种则要求以地方上的文本作为范本,理由是地方上的文本一直保存得很完整,而林瑕他们是人自己背诵,难免会出错。 最后一种就是提出干脆改革,将青红二册合总为一册,不再单独列每户人口,只丈量各县的土地,然后将人头上的税赋都平摊到土地上。 最后这一项是泰宁朝就提出来的改革税赋方案,只可惜施行两年后就出现了种种问题,最终还是被废止、继续了祖宗定下的青红册制度。 文官在这项事情上各自为政,太|子党多半围着舒大学士和文太傅两个,看着他们的态度见风使舵,而寒门和世族又各自对立、武将又只关心屯所。 “屯所在理论上也在各州府上占有土地,那这部分的土地和屯所里面的军籍士兵又将如何计算?还有僧道坛尼的特籍、各府的田庄等等。” 苏驰摇摇头,直言现在不是改革的好时机。 但林瑕深知青红二册问题很多,不趁此机会一举解决,将来还会埋下不少隐患,而且即便不改革——他也坚持绝不能按地方的县志来做范本。 之前的地方县志是不会乱修改,但若叫各地百姓们得着风声,说朝廷要按照他们县志上的数字来征收赋税,那势必会生出大乱。 事涉己身,难保百姓和地方上的三老不会铤而走险。 “听大哥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改革,只是主张——一步步来,不要急于求成?”云秋听了半天,总结道。 苏驰点点头,“改革自然好,但步伐迈得太快容易损伤根本、触动世家大族甚至是皇家的利益,他们解决不掉改革,却能很快解决改革者。” “那……”云秋有点犯难。 如果这就是苏驰的烦恼,那他还真是没办法。 他哪里懂什么朝廷税赋和青红册的事情。 “我观陛下似乎有所动意,可是尚未确定来施行的人选,”苏驰再解释,“人选,大抵就是在我和林瑕之间。” 林瑕发现户部贪墨、挽救青红册有功,朝廷是要嘉赏他;而苏驰运送前线钱粮,未曾丢失一毫一厘,更算是大功。 而且,苏驰还给青红册如何核准提供了算筹上的帮助,他这六品的监司,定然是会往前升一升的。 “眼目前就是两条路,一条还是走西北、继续辅佐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保障勤务的物资充裕;一条是留在京城里,帮着推行税赋改革。” 苏驰直言他尚在犹豫,还没做出决断。 “那林瑕呢?” “他自然是想办税赋的事,”苏驰叹了一口气,“可他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再按着他那刚直的脾气秉性办税,多半是要出大事的。” 想了想,苏驰又叹一口气,“可是西北也不合他去。” 大漠狂沙,沙匪不断。 林瑕这般出生在江南的书生,如何能斗得过彪悍的西戎,而且他还伤了双腿、不良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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