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朝政,又及国本,宁王的神情渐渐凝重。 “太子身边有位平公公,”李从舟见宁王不语,继续抖出自己知道的情报,“他表面是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好赌成性,还食婴胎以期延年益寿。” 宁王一惊,面色骤寒。 太子身边姓平的公公仅有一位,此人原在昭敬皇后宫中,内廷给取的名字叫平靖,以期早日靖除外敌、天下平宁。 此人是自愿净身入宫,家中无有父母亲眷,在宫中当差也只是为了尽快往上爬,给自己赚个盆满钵满、半生无忧。 后来中室殿的首领太监见他伶俐,便细心调|教、分拨到太子身边。 按这来历,平靖公公应当算是知根知底、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若是太子继承大统,那这位公公就是黄门之首、能掌印玺。 宁王遂道:“不可妄言。” “城东永嘉坊,有个裕顺赌坊,赌坊后巷临济通河,有两艘小舟常年藏于春桥的桥洞下,紧供着赌坊的客人往来使用——能做暗渠逃跑、亦能接来不方面抛头露面的客人。” 李从舟语调不疾不徐: “平公公每五日轮值休沐,有半日都会乘小舟到裕顺赌坊,赌资不够他就变卖青宫赏物,据我所知,此行已进行有六年之久。” “六年?!”那岂不是从昭敬皇后故去,平靖公公就在行这件事。 宁王惊疑不定,沉吟片刻后叫来萧副将。 此事干系甚大,不能仅听李从舟一面之词,他吩咐萧副将暗中仔细探查、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至于婴胎—— 永嘉坊热闹繁华,除了聚宝街、雪瑞街,还有六七条出名的楚巷,楚巷附近有两家瓦子,但更出名的是以鸾凤阁为首的秦楼。 秦楼女子皆会寻法避子,有些不巧成孕的,也会服药将胎儿打落。平公公与那鸾凤阁的鸨母暗通款曲,常年重金往她那儿购婴胎。 当然,乌影查到的内幕更多。 其实那太监也不只是吃个婴胎这么简单,他笃信邪法,一开始只服食婴胎,后来更迷上初生儿的血,最后,选择了服食人茸。 时人皆知:鹿茸壮元阳,取用的是梅花鹿角切片或磨制成粉。 而众所周知,人的脑袋上是没有长角的。所谓人茸,实际上是极残忍、极损阴鸷的一道: 取刚出生的婴儿,摁住他们手脚放到火上炙烤,待小孩浑身皮肉烤得焦黑后:斩首取髓。 舀出来的脑浆像一碗灰白色的豆腐脑,这便是人茸。 平靖相信服食人茸能延年益寿、断根重塑,可京城里哪有那么多婴孩能炮制给他服用。 便是此时,襄平侯埋在京城的一枚暗棋浮上水面,借着要差事的名头到平靖公公府上贿赂,投其所好、送上一坛子上好的“人茸”。 刚开始时,平靖公公还很谨慎,直接给人严词拒了。 但这人三顾茅庐、再一再二的相请,除了送人茸,还请平公公吃饭、给他送酒,带着人给他组牌局,输大量的白银给他。 最终,顺利让这位公公放下戒备,一点点被诱使着成了襄平侯的拥趸。 前世,四皇子战死后,太子伤心自责后病逝,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人的言辞刻薄、冒犯暗害。 这些细则李从舟不用说,他相信以银甲卫的能力很快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襄平侯想利用真假世子案绊住宁王和徐家,他偏要借这真假世子案,起底方锦弦在京城和太子青宫里经营多年的暗桩。 被太子青宫和平靖公公的事打岔,李从舟先前说那些话,也就没那般让宁王犹豫了,他抿抿嘴,最终板着脸说了个:“知道了。” 秋风萧瑟,在瞭山阁内卷起几片零落红叶。 宁王的视线随着那些绯色的叶片,缓缓落到李从舟身上,他依旧跪在地上,姿势标准、挑不出一点儿错。 虽然都是十五岁,但眼前的孩子沉稳、三言两语就能道出朝堂上波诡云谲的机锋。 即便现在不想承认,但宁王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止不住地对他说——这才是最适合“宁王世子”这位置的人。 可是…… 宁王捏捏眉心,李从舟再成熟稳重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他搓一把脸,拍拍李从舟的肩膀给他扶起来,“这些事我和你母亲还要商议一二,你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李从舟点点头,应了个是,躬身面对着他们夫妻退了三步,才转身大踏步离开,也没要任何王府的杂役、小厮跟着。 宁王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明明跪了那么久,他的脚步却迈得很稳,半点看不出僵硬。 如此,宁王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委屈地看向王妃,小声嘟哝道:“……我觉着他才是我爹。” 王妃忍了忍,最后翘起嘴角来戳了戳宁王脸颊,“我倒觉着,这孩子说的话也没什么错。” 宁王鼓起一边腮帮,看着她歪歪脑袋。 “人在佛寺长了十五年,从来都是师父师兄知冷知热地疼着,乍然在一朝一夕之间你要人家改口又改名,这不显得强势、惹人反感么?” “再者说,不就是个谱牒。那都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上面填什么、写什么,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王妃说得很轻松,拢紧身上大氅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泰然处之、顺其自然吧,太过殷勤显得刻意、太过冷淡显得疏离……” “跳出来,就当我们多了个沉稳的儿子。” 王妃挤挤眼睛,说了句粗野的话,“怎么?你当老子的人怕什么?” 宁王鼓起的腮帮瞬间漏气,被妻子这话逗乐了。 他跟着笑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那秋秋呢?” 王妃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刚才李从舟交待顾云秋去向的那些话,她自然也听着了。 知道孩子有地方住、有钱花,而且身边还跟着忠仆,其实她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一半。 毕竟点心那孩子也不错,秋秋离开后,他交接完宁兴堂的库存,就花银子给自己赎身,然后径直去投奔、跟随秋秋。 也算忠义无双,知恩图报。 但…… 比起让顾云秋回来接受世人冷眼,她倒希望那个甜甜的小孩能自由自在、永远那样开开心心的。 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只希望将来,小秋秋能回来看看他们。 不得不说,顾云秋那句“父母爹娘不能护我一辈子”打动说服了她,孩子若真被带回来了,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情来。 现下这般,也好。 “当年,我和那位可怜的姑娘中,要是有人生的是个闺女就好了——”王妃慨叹道。 “闺女?” “这样,就可以让秋秋给人讨回来做媳妇,或者,让人上门当女婿,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宁王跟着想象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终于笑出来,“这样的话,当年就不会抱错了。” 这回,终于轮到王妃苦恼,“也是哦——”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舒展了眉眼,也算开解了心中郁结。 如此,宁王递折子回了大宗正院,说前线钱粮吃紧,不想因家中琐事举办庆典、设宴靡费,只在家中祠堂做个简单仪式、请宗正院记名便可。 最后,宁王给李从舟写在谱牒上的,是云舟二字。明济这僧号也得到保留,被记做世子的小字。 至于宁王想了数个彻夜,从魏征大人郊庙祭歌中择出来的“子清”二字,他也认认真真地写在了一份谱牒上。 在大宗正院士忙着宣礼、重新册封世子位时,悄无声息地将那谱牒塞到了祠堂的暗格内。 万法随缘,将来说不定有一天,小秋秋还是能得着这两个字呢? 定下姓名、获得封位,李从舟在叩首拜祭后,就自然将对宁王和王妃的称呼改成了“父亲”和“母亲”。 他在田庄上问过点心,从宁兴堂剩下的仆役中挑了两个手脚干净的到沧海堂伺候,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贴身小厮。 他自己不在意,但几个大管事却帮忙操持起来,找了裁缝量体裁衣,然后又弄得了秘方熬制芝麻,要给他蓄发。 府内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府外的查探也在同步推进。 果然如李从舟所料—— 五日后,宁王销假。 八月廿一常朝日,一到宣政殿列班,便有几个文家、舒家党羽阴阳怪气地提及此事,还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要小心。 太子静坐在青椅下,闻言只是客气地笑笑。 在众人不注意时,才眸色复杂地远远看了宁王一眼,他手指屈了屈,一下下敲在一份厚厚的青封奏章上。 朝臣上本都用黄封,唯有太子用暗金龙纹的青封。 殿外静鞭一响,紧接着就是宣政殿的首领太监唱喏,列班的朝臣各自躬身退到红柱后,匍匐拜倒、三宣万岁。 而凌予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后,也终于从青椅上站起来,躬身跟着群臣唱喏,不过他说的恭迎父皇。 在皇帝陛下落座金殿后,太子从青椅内站起来,拿着那本奏折一步步走到殿中,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儿臣有罪,一时不察、纵容宫人平靖行阴鸷事,还请父皇责罚!” 文家一党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文臣之首的舒大学士。 大学士亦是满脸莫名,太子行事,一般都会与他商议,这份奏折他却闻所未闻,甚至不知道太子在说什么。 窥见大学士脸上一闪而过的惊疑,太|子党徒们也明白了——这是太子一个人的主意,他们纷纷收敛神情,静观其变。 而皇帝看完那封奏折后脸色骤变,竟气得将满桌奏盒掀翻。 “人……在哪里?!” “儿臣察觉事情有异后,已经将人扣押,相关人等也秘密下狱,涉事的赌坊、秦楼也请亲卫监管控制。” “好好好,若非今日启奏,朕还不知——原来禁城之外、京城之内,就在诸位眼皮底下,竟有这般骇人听闻的腌臜事!” 龙颜震怒,群臣自然叩拜。 皇帝也不解释,只让身边宫人拿了那奏折给群臣传阅。 舒大学士一幕三行,才看到第三页就呛咳着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像是要昏过去,几位年轻的言官御史看完后也是连连干呕。 宁王站在同知将军段岩身边,不动声色地陪着他看过一遍,太子善文、字句通顺,也对惨烈的事实稍加修饰。
318 首页 上一页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