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日头最盛,赤阳如一团悬挂在天穹滚滚燃烧的火团,炙热的光束刺透皮肤,烤的毛发都卷曲打蔫。 公孙允戴着斗笠,指挥木偶在田间深松,时不时用犁耙地演示。先前打头下跪的老伯领着儿女站在一旁,仔仔细细听他讲解如何套种稳产,平衡土壤水分。 老伯媳妇盛了满满几大碗清水,少年帮着端了,与那女子一起送到了田间。 公孙允谢着接过少年水碗,仰头咕嘟咕嘟尽数喝完,少年盯着那上下攒动的喉结,忽然注意有晶莹的水溢出公孙允唇角,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滑入衣襟里看不见的深处。 鬼使神差的,少年的耳尖又莫名其妙红了起来。 农活一直干到将近傍晚,少年送完水再没闲着,公孙允修为低,驱动木偶的灵力不够,后面全都是他在用法力接管。 红日渐渐西颓,村户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灰色炊烟,老伯孙女步履不稳跑上田埂,奶声奶气叫爷爷吃饭。 老伯应了,说什么都要公孙允两人留下一起吃饭,公孙允拗不过便应下,老伯带着儿女笑呵呵先去收拾了,叫他二位不必着急。 太阳将落不落,红色的晚霞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少年闭眼吹了会夹杂几丝凉意的秋风,再睁眼就注意到,公孙允掌心不知何时磨出了血,一块又一块触目惊心。 他一把抓起公孙允的手,吓了他一跳。 “疼吗?” 公孙允一愣,随即温和笑道:“不碍事,干活入迷了,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 少年抬头看他,晚霞璀璨,却比不过他眼眸半分。 “说到这,我们认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呃啊……” 掌心突如其来的湿热刺得公孙允低低惊喘,少年眼睛湿漉漉一片,闻言舌尖收起,抬起头与他对视,缓缓吐出几个字:“阿七,叫我阿七就好。” 公孙允没由来的一阵心跳加速,想抽出手却没有成功,少年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再次低头细细舔去。 “可以消炎的。”少年顿了顿,耳尖又一次通红,“别怕。” “阿七……别,痒,哈哈哈哈。” 公孙允却猝然大笑出声,少年刚刚酝酿出来的情绪霎时间烟消云散,不禁犬牙厮磨,泄愤般捉住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下去。 晚饭只有简单的烙饼和白粥,几碟咸菜就着烤地瓜,简单朴素,却胜过世上所有山珍。 饭毕,老伯的一对孙子孙女黏着公孙允不放,一左一右拉着袖子求他教自己写字,老伯媳妇去拉,公孙允笑着摆了摆手,整好衣摆席地而坐,指尖刚捏法诀召出霸下,干脆对着地面写写画画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处,心,嗯……心……” 两只小奶团认认真真跟读着,时不时挠头读错不少字音,公孙允也不烦,耐心地一遍又一遍读给他们听。 夜风习习,老伯女儿端出一筐柿子,阿七默默剥了皮递给公孙允,公孙允正在低头写字,看也没看张嘴吸了,柿子皮薄汁多,吸不住的滴到阿七指尖,公孙允没有多想,头也不抬轻轻舔去。 阿七却如遭雷劈,瞬间僵在原地,手伸出不是收回也不是,整个耳朵都红得胜过西边落日。 幼童的注意力到底集中不了太久,老伯儿子从外面带了几只糖葫芦,两个奶团当即放弃学习,冲刺到爹身边垂涎欲滴。 公孙允只觉得身边一空,抬头就看到两个小奶团塞着糖葫芦噔噔跑回来,刚到身边就喂了一颗到他口中。 酸酸甜甜的,是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再尝过的味道。 就在他细细品味时,老伯小孙女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公孙允俯身,小女孩贴上他的耳边:“阿允哥哥,这个糖葫芦,七哥哥吃,可七哥哥好凶,莲莲怕。” 公孙允看了看凝眉不知道在沉思什么的阿七,眼珠一转,声音刻意高了几分:“阿七哥哥不凶,这么好看的哥哥怎么会凶呢?” 阿七登时脊背绷直,心跳慢了半拍,木墩墩接过莲莲送来的糖葫芦。 糖衣咬在嘴里咔嗞作响,山楂有些酸,但阿七的心里却比蜜还甜。 那之后,公孙允又给老伯一家弹奏了几首新谱的曲子,阿七全程陪着两个孩子,小奶团们见阿七不仅真的跟公孙允说的一样不凶,甚至还会变魔术编花篮,黏他比黏公孙允更厉害,最后玩得累了,一左一右窝在阿七怀里呼呼睡着。 几首曲子演奏完毕,老伯一家十分捧场股掌欢呼,夸公孙允才貌双全,也夸阿七帅气温柔,照顾孩子很有耐心,若是今后两人成婚,定能和和美美幸福一生。 两人闹了个大红脸,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即使是修仙者,两个男子也是无法生孩子这件事。 离开老伯家时月亮已经高悬夜幕,今夜的天气似乎不太好,浓厚的云遮住了星海,也晦暗了几分月光。 公孙允和阿七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渐渐的,浓云遮去了最后一丝月光,山路变得崎岖不平,漆黑一片。 阿七两步追了上来,矜持地拉住公孙允衣袖很小的一角,引着他小心翼翼向上走去。 岑寂片刻,阿七忽然说了一句:“你真的,要和那个大师兄成婚吗?” 公孙允脚下一顿差点绊倒,阿七扶住他,默默收手站到一旁。 公孙允静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不想,只要能在才隽大会前做好机关木偶获得门派长老认可,就再也不用受这种屈辱。” “万一失败了呢?” 阿七嗓音低沉,却带着伤人于无形的尖刺,裹进逐渐猛烈的夜风,直直穿透公孙允的心脏。 他艰难扯动嘴角,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那我就自爆灵脉,死也不要受人摆布。” “不可!”阿七一把攥住公孙允的手腕,“别死。” 公孙允没有挣扎,浓睫低垂。 阿七顿了顿,毅然道:“等我,两年,就两年,届时冥川开启,我会拼尽一切冲出来,保护你。” 公孙允讶然,一双凤眸睁得滚圆,半晌噗呲轻笑,轻轻点头:“好啊,届时你便是全天下最厉害的魔尊,那我就是全天下最会种田的掌门。” 雨滴就在那时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凉丝丝的一点水渍,紧接着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最后成了磅礴的雨瀑。 凡界已经好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公孙允忽然开心起来,他干脆脱掉鞋子,展开双臂在雨中唱歌。 “瑞雨降临,这是好兆头,苦尽甘来,人间终于看到了希望啦!” 阿七想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衫,公孙允轻轻挡开,仰面在雨中肆意大笑。 暴雨打在树枝,叶片发出噼啪乱响,它们,也在大笑。 公孙允听到了,雨在笑,树在笑,山石也在笑,一切都在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除了阿七,只有阿七不笑。 阿七分明在哭。 他说晚秋夜凉,不要冻坏身子。 他说别笑了,阿允一笑他就心碎,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分不清。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等我,一遍十遍一百遍千千万万遍,公孙允听见了吗?阿七不知道,他只知道公孙允也在说话,不停的说话。 他说自己所求太多,父亲康复,门派强盛,不仅如此,他还想要世间太平,灾祸不再,百姓安居,世上再无饿殍与冻死骨。 他说自己是废物,寒凛山堂堂天下第一大派,又怎会接受他这样一个只会种地,天生灵根残缺的废物做主。 他说想阿娘了,阿娘在哪?为什么不能再抱一抱他? 他像拔掉爪牙后徒劳嘶吼的兽,绝望的灵魂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歇斯底里,妄想找出哪怕一缕日光。 邱羽站在雨里,雨帘透过他宛若不存在的躯体,暴雨淋不到他,他默默看着,入卷来头一次,对这个毁坏三界的混蛋,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返回结界的,公孙允还是发了热,阿七细细将他全身擦干,法力将屋里弄得烘暖,隔着层厚厚锦被佣他入睡。 雨渐渐停了。 稻田里,流萤的光点越来越密,流水般的月光透过窗棂暗格洒落桌案,邱羽突然注意到阿七坐起,翻身下床拿起毛笔,毫不犹豫推门而去。 他慌忙穿墙追去,却看到月光下,阿七站在银河般熠熠闪烁的流萤稻田,躬身化作一只庞然巨狐,修长的身体赫然拖着条等身长的毛绒大尾巴。 红狐抖了抖全身皮毛,尾巴猝然一分为三,回头望了望伫立在星河下的小茅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长嘴伸向其中一条,尖牙闭合猛然发力,随即噗呲一声揪心的裂帛脆响,那条火红巨尾竟被它整个撕掉,鲜血瞬间如瀑布倾洒,泼湿了大片随风摇曳的金黄稻禾。
第六十三章 心尖血祭 公孙允本就体弱,这场病来得猛烈,一直烧了三日才堪堪好转。邱羽看在眼里,公孙允缠绵病榻,阿七就寸步不离守着了三日,端茶倒水擦身煎药,无微不至。 这里是一片公孙允用灵力幻化出的方寸结界,除了稻田和茅屋,其他一切不过都是虚幻,因此要想寻得大夫看病开药,还须得下了寒凛山亲自去请。 自从上次大师兄闯入结界后,公孙允虽加固了结界,但阿七仍总不放心将公孙允独自留在这里,更不用说还是这种毫无任何防御能力的公孙允,于是背他一步步绕开寒凛山守山弟子下山,在镇子里看了最好的大夫,抓了药后又原路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结界。 折腾了那么久,公孙允终于在第四日醒来,阿七正在煎药,听到门口动静,抬头就看到公孙允颤巍巍扶着墙迈出,他慌忙丢下煽火的芭蕉扇去扶。公孙允问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他一一说了,却刻意隐去了自己对他不遗巨细的照料。 待他再次喝了药睡下,醒来又是一日过去,阿七又给他煎了一副药喝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公孙允惊奇,那是霸下。 准确来说,是完全焕然一新的霸下。 他摩挲着绒白似雪的笔尖,手感有些熟悉。 “这是用你的毛做的?” 阿七点了点头。 “这怎么行?霸下神力强悍,绝非一般之物可以承受,你怎么样?让我看看。” 阿七十分坚毅地拒绝了,甚至略带骄傲:“你当我是什么三教九流的精怪,我可是雪山狐族,当年平齐九华鹤族的仙兽,区区一根小毛笔,不过只需要几根毛而已,根本奈不了我何。” 公孙允不信,非要他化出原形看,阿七不耐烦了,干脆直接夺过药碗亲自喂他,一口接着一口堵上了他的嘴巴。 后来公孙允再问,阿七总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最后干脆不再理他。公孙允看他活蹦乱跳不像有什么大碍,后来也就放弃了询问,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不顾劝阻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顿丰盛河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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