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程放鹤嘀咕着,“一桩旧怨记多年,的确是个反派的样子。” 这一次,程放鹤又挑了深夜,挑了把剑佩在腰间,轻轻走进无心阁侧殿。他见桌上用防尘纱罩护着一本小册子,是自己手抄的那本《随军手记》。 季允换了干净衣裳,清理过身上血渍,正在桌边给小指上药。见侯爷入内,他匆忙起身撩衣摆。 程放鹤扶住他不许跪,“又做什么?” “给侯爷请罪。”季允身子矮不下去,头却埋得低低的,“属下一时激愤,毁坏兵器,罪该万死。” “兵器室外间没有好东西,毁了就毁了,本侯不心疼。”程放鹤解下佩剑,双手递给他,“本侯的季郎天赋异禀,需要一把真正配得上你的剑。” 季允迟疑片刻,最终恭敬接过。剑鞘和剑柄是朴素的铁色,可一抽出剑身,便能看出那材质极耐弯折,剑尖打磨锋利,虽外表不起眼,实则是一把削骨如泥的上品。 “这把剑是临川侯府家传,可惜本侯不会用剑,就送给你吧。剑名‘从心’,望你从心所向,自在洒脱。” 这话半真半假,剑的确是侯府旧物,却没有固定的名字。“从心”二字是程放鹤自己起的,希望日后季允能跟随内心,毫不犹豫地在越国覆灭后——捅死他的仇人临川侯。 季允自然推拒,却拗不过侯爷。程放鹤将剑挂在他床头,而后坐过去替他手指上药,“本侯说过,以后本侯护你周全。从前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旧时的伤痛,你就此放下吧。” “若你有离开本侯的时候,便用这把‘从心’,护好你自己。” 季允抬眸与他对视一瞬,眸中有感动,又立即埋头,低低“嗯”了一声。 只在程放鹤离开后,他才念出一句:“侯爷就不怕,属下用这把剑对准你么?” 透过铜镜,季允惊讶地发现,脊背上的桃花竟只剩四瓣了。 …… 临川侯每过一阵都要去锐坚营察看备战情况,与军士交涉。程放鹤这个不管事的临川侯推掉了众多公务,却仍然决定前往锐坚营。 他自己对那地方一点兴趣也没有,而是带季允去见世面的。 他与魏清筹备着出行事务,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找个画师,给季允画张像,五官照着他画,但气度要不同……要活泼一些,穿碧绿的衣裳。” 魏清“哎”了一声,程放鹤又道:“再去南风馆搜罗一些美人,要形似季允的,眼眉口鼻哪里像都可以,多多益善。” “啊?”魏清一愣,“恕属下多嘴,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放鹤嗤一声,“确实多嘴。” 锐坚营驻地在京城郊外,一日便可来回。程放鹤乘车前往,季允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便主动进车里伺候。 程放鹤任由他跪坐在旁为自己捏肩,随口查问他武功和兵法。他不知季允失忆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季允还保留着从前的身手和谋略,人又刻苦,在林执中的指导下进境飞快。 “起早贪黑习武,你苦不苦?”程放鹤握住他一只手,摩挲缠着绷带的小指。 季允捏肩的动作一滞,笑得有些刻意,“属下喜欢这些,不觉得苦。学会了兵家之事,有功夫傍身,就再不是无能之人了。” “属下只是不解,侯爷让师父把属下教出来,日后……是要属下帮着越人攻打夏人吗?” 程放鹤被拙劣的试探弄笑,抓着人手腕往面前一拉,将季允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再把他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扣住他的腰。 “本侯见你禀赋过人,便一心栽培,只盼你发挥潜能。本侯这样喜欢你,却被当成另有所图——季郎,你伤本侯的心了。” “属下、属下不是……”季允神色大乱。 “你不必解释了,本侯从前待你不好,你心存怨念也属寻常。本侯不指望你日后感激报答,只求你在本侯身边的日子里,尽心侍奉便好。” 车帘被风掀起,送进凉意。程放鹤将人按在身前护住,用外氅一包,肌肤紧贴。 “天凉了。本侯身上冷,用你暖暖。” 分明是季允身上更凉。 …… 到了锐坚营,徐将军出营迎接。程放鹤提议晚些议事,先到营中四处转转。公孙猛自告奋勇,带着侯府侍卫紧随其后。 程放鹤到校场走马观花绕了一圈,离开时,侯府侍卫的队伍里落下两个人。 校场边,季允望着众军士披坚执锐,整齐的队伍里人人身姿矫健,不禁痴了。 一旁的林执中身着侍卫制服,用黑布蒙脸,见他模样问:“也想从军了?” 季允道:“越国军士如此威猛,难怪所向披靡,大败夏人。” “威猛?”林执中冷哼,走到存放铠甲兵器之处,“你来看看这些。” 季允蹲下摸了摸铠甲,皱眉,又取一把剑抽出来,敲两下剑尖,“锐坚营因其甲坚剑锐而得名,可这些东西材质并不坚固,连侯府侍卫所都不如,恐怕铸造的原铁中混入了不少杂质吧?” “原铁混入杂质硬度也会下降,可成本也会下降。如今锐坚营作战,用的都是这样的兵器。”她起身走向校场外,“季允,跟师父去一个地方。” 季允随她来到校场之外的荒地,穿过密林,见枯草地上立着一个坟包,坟头没有牌位,而是插着五把生锈的剑,剑身上模糊地刻了“锐”字。 林执中郑重三拜,而后道:“七年前焦山之战后,锐坚营中有人命军士屠杀俘虏,这五人誓死不从,被当场打死,尸身拖去喂狗。我为他们立衣冠冢,这几把剑是他们生前用的。” “季允,看了这些,你还觉得越人所向披靡么?” 季允震惊,“如此胡作非为,朝廷不管吗?皇帝不管吗?” “朝廷在谁手上?皇帝不过是黄口稚童,马丞相才是托孤之臣。” “那马丞相也不管吗?” “倘若,”林执中哂笑,“这就是马丞相指使的呢?” 季允垂头不语。林间之夜繁茂,荫蔽了日光。 许久之后他问:“师父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 林执中抬眸与他对视,缓慢而坚定道:“师父不再年轻了。可这世间诸般不公,须得有人去颠覆。”
第6章 到了正午,日光炙烤得厉害,程放鹤额头汗水渗入鬓发。他坐在马上朝锐坚营主帐行去,心里却记挂着季允。 那孩子被虐待多年,心中肯定充满恨意,现在给他种下反抗权威改朝换代的种子,应该不算太迟吧? 他几次擦汗扯松了发髻,公孙猛的马匹本落后他一点,见状便一夹马腹追上,“一会要见徐将军,属下替您整理发髻吧?” “在这整理?”程放鹤疑惑,却还是把头伸给他。 公孙猛虽为武夫,一双手却很灵巧。他抽出侯爷的发簪,用巾帕擦净发丝上沾的汗水,再重新紧束,不留一根碎发。身下马匹颠簸,他的动作则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程放鹤摸了摸束好的发髻,赞许地点点头,将人打量片刻。公孙猛身形健壮、五官张扬,却自有一股粗犷的美感。 被这样打量,公孙猛傻笑出来,稀里糊涂说了一句:“侯爷的发丝微卷,好看得很。” 这话无端让程放鹤蹙了眉,他抬腿往对方马肚子上一踢,马匹受惊逃向一旁,歪歪扭扭地送走了公孙猛。 程放鹤慢悠悠来到锐坚营主帐,进去后发现,这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工部侍郎高琛,负责兵器铸造工厂的运转,和主管备战的临川侯往来密切,也是原书黑心官吏贪污链上的重要一环。 高琛外貌深邃,像异族人的长相。他坐在上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程放鹤,显然有备而来。 “听说临川侯将府上印鉴往大殿一搁,自己万事不管了?”高琛问。 程放鹤捂住心口,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本侯身子抱恙……” “侯爷不管事,岂不是让手下趁虚而入?费尽心力得来的银子,你就眼睁睁看它落进旁人腰包?” “不知侯爷听见了什么风声,可如今马丞相尚在,越国上下谁敢动我们?——侯爷知道太多,岂能凭一时意气就甩手不干?” 程放鹤望了他片刻,不待开口,对方却话头一转:“不过,若侯爷答应下官一件事,下官也可以替侯爷在丞相那边瞒一瞒。” “何事?” “下官看侯爷头上这根发簪喜欢得紧,侯爷可否将它赠与下官?” 程放鹤一愣,发簪是他随手拿的,似乎没有特别的功能。他望向身后的公孙猛和魏清,二人也微微摇头。他问:“要来何用?” “只是想要一件侯爷身上的物件罢了。” 程放鹤反复确认这只是普通发簪,便取下让魏清递过去,“本侯送了你东西,你就当没听过临川侯府的事。还有,工部送给蔡豪的剑,本侯已经熔了——明白么?” 高琛笑嘻嘻接过发簪,“下官一定信守承诺。” 被这一搅和,程放鹤没了议事的心情,留下魏清交接公文,自去后帐坐着。 公孙猛跟进来,替他重新梳头,“侯爷不必管那高琛,他要发簪只是爱慕您的容貌,成不了威胁。侯府有五百侍卫,足够看家护院,属下作为侍卫长,定会保证侯府安定。” “爱慕本侯的容貌?”程放鹤唇角一勾,“这等心思,还是你最懂。” “我、属下……” 程放鹤见他面红耳赤,摆摆手道:“行了,本侯这不用你伺候。你带两个人,去护着季允和林先生吧。” 帐中,程放鹤独自歇到傍晚。要走时,忽然帘子掀起,魏清迎了徐朴进来。 徐朴此时是文人打扮,进来就朝程放鹤长揖,“今日高侍郎突然来访,下官拦他不住,并非有意为之,让侯爷为难,实属抱歉。” 程放鹤轻哼,“锐坚营是你徐将军的地盘——你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徐朴沉默。 魏清在程放鹤耳边悄声道:“侯爷,徐将军的姐姐还在丞相府。” 程放鹤这才记起,书上说徐朴出身低微,在朝中无依无靠,为了锐坚营主将的位置做过不少牺牲,比如把姿容出众的亲姐姐嫁与马丞相为妾。他今日此举,恐怕也是为了姐姐。 这样想来,程放鹤倒不怪他了。 “不必道歉,本侯以后少来锐坚营便是。” 反正只来这一次,就够季允看的了。 …… 季允被师父带着看过锐坚营各处,起初是仰慕,随后听林先生了锐坚营的种种弊病,他的眼神愈发深沉。 走到某一处时,他突然停下,“师父,我不想看了,我们回去吧。” “嗯?” 季允道:“夜里要读书,再不回去就耽搁了。” “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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