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放鹤只说不见,然后吩咐道:“不吃不喝就给他灌下去,不许死了。” 没人敢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众人只是感叹,季公子从前那般受宠,竟也有有今日,侯爷果然是薄幸之人。 这些话是公孙猛学来的,程放鹤听完,随口问:“那你呢?你就不怕本侯哪天也关了你?” 公孙猛嘿嘿笑道:“那不一样。侯爷喜欢季公子才会因爱生恨,可侯爷又不喜欢属下,折腾属下干什么呢。” 程放鹤从前不爱搭理这种话,今日却突然安慰两句:“本侯对你虽无私情,但还认可你的忠心。” 公孙猛闻言,收了谄媚的笑,郑重朝临川侯行个大礼。 程放鹤觉得,他似乎挺高兴的。 又过了几日,牢房守卫说季允跪得膝盖受伤,发炎了也不说,竟还高烧起来。 程放鹤终于说:“送他回无心阁侧殿,找个大夫。” 魏清不知那夜书房里发生的事,面带喜色,“侯爷这是打算原谅季公子了?” 程放鹤摇摇头,“过来,本侯有吩咐给你。” 其实季允身体底子好,以前受的伤早已痊愈,这时候突然高烧主要不是因为伤口发炎,而是神思郁郁。 大夫开了退烧消炎和安神的方子,来找侯爷禀报:“季公子若要尽快好起来,还是以医心为主。” 程放鹤点点头,与大夫同去侧殿。季允拖着病体下榻跪了,说什么也不肯起。 “还要本侯来扶你?”程放鹤冷冷道。 少年这才回到榻上。 季允面色发黄,几天之内瘦了不少,却不是过去七年那种营养不良,而是历经风浪后绝望的平静,了无生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程放鹤注意到,季允左手小指居然缠着绷带。 数月之前的伤,竟还没好么? 大夫说:“这伤用上好的药材养着,其实已然无碍,公子想再等等再拆绷带,便一直这样了。” “既已无碍,本侯替他拆吧。” 程放鹤命大夫出去,自己坐在榻边,握住季允的左手,在他小指上寻着线头。 他理解对方的想法,这伤处承载着临川侯对季允好的记忆,于季允而言,大约是一种执念。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无能的战俘,如今你懂兵法会武功,拆了绷带,以后就是新的季允了。”程放鹤向后一拽他衣领,桃花果然又少了一瓣,“还有两瓣,再疯两次后会怎样,你知道么?是会从此正常,还是……” 季允摇头,最后慢慢垂首,“季允上次冒犯侯爷,已承诺再无下次,可如今又……看这样子还有两次,季允心中执念颇深,留在侯爷身边只会伤了您,请侯爷发落吧。” 程放鹤道:“你愿意为本侯而死吗?” 这话问得突然,季允一怔,墨色眼眸如堆积着阴云。他没有答话,而是轻声反问:“侯爷会一直记得季允吗?” “不会。”程放鹤回答得干脆,捏起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若你不愿,本侯便送你回夏国,决不威胁逼迫。” “现在,和本侯说实话。” 季允沉默良久,就在程放鹤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少年却终于轻轻点头。 动作缓慢而郑重,执着且坚定。 “季允是生是死没什么要紧,只要侯爷好好的。” 话音平淡,似乎只是寻常一句情话,就像发现真相前,每日都说的那般寻常。 程放鹤不再开口,耐心拆完绷带。露出的小指被裹得发白,他小心弯了弯,“还疼吗?” “不疼了,多谢侯爷。” 程放鹤起身,静静站在榻边,最后望向面前的人。 短短数月,十七岁的少年个子窜了半个头,已比自己还高,俊美的脸上青涩褪尽,只有执念如初。 无端地,程放鹤眼眶有些湿,匆匆转身,离开侧殿。 “既然身子无碍,就送回牢里吧。” 按照任务计划,这该是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 而最后一次是在数月之后,季将军率军攻陷侯府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点点细节,情节没变
第31章 ◇ 季允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退烧后,他再次被关进牢房。 这次牢房换了一间,紧邻侯府外墙, 地方宽敞, 堆着不少杂物。季允怕再生病惹麻烦, 终于不跪了, 却仍然时不时望着无心阁的方向。 他渐渐睡去,梦里有临川侯衣上的檀香,眼尾鲜艳如血的红, 和被掐红了的窄腰。 不知为何,他白天会想侯爷对他的好,想那个叫纪垂碧的少年,想所有温柔皆是虚假, 可夜里梦见的只有欲望。 他发疯似的攫取临川侯身上的一切,最后他建了一间牢房, 临川侯戴镣铐枷锁坐在灰土中, 脏兮兮的,时刻等待下一次摧残。 只属于他一人, 只许死在他身下。 某次他从一个破碎撕裂的绮梦中醒来,竟见魏清坐在牢房外。他立刻抓一把茅草挡住下半身, 握着铁栏垂头, 生怕对方看穿他梦境似的。 “季公子醒了?”魏清温和开口,“可是做噩梦了?身子可还好?” 季允重归现实,利刃般的真实记忆在他心口猛刺,他蹙眉, 胡乱应了声“嗯”。 “侯爷担心季公子, 着我来看看公子一切可好。还有一事……公子看看吧, 这是在书房那夜,侯爷刚收到的。”魏清递来一封信。 听见“书房”二字,季允接信的手抖了一下,旋即快速接过拆开。 信是侯府一名随从写的,他的任务是到夏国探听纪垂碧的下落。看信上的意思,此人多年无所获,却在近日偶然见到纪垂碧本人。 那随从描述,纪垂碧中了毒生了大病,现在脸部整个溃烂,丑陋得几乎认不出。随从悄悄问过大夫,说若一月之内不医治,头颅就会被毒物侵蚀,直至死亡。 而医治的办法,是彻底换一张面皮,新皮与原来的人长得越像,就越可能治愈后不留疤痕。 季允瞬间明白了什么,却又固执地不肯承认,咬紧牙关,逼迫自己看下去。 那随从接着打听了换皮术,说提供新皮者需要全程保持睁眼、控制表情,所以必须自愿配合。仅有的几例换皮术后,被换皮者都活得好好的,而供皮者大多没熬过去,就算个别活下来,也因为再生的相貌丑陋而终生不见天日。 季允缓缓抬眸,绝望眼波中装着最后一丝希冀,像是期望魏清出言否认某种可能。 魏清不忍看那眼神,别过头问:“您可愿为纪公子换皮?” 眸光瞬间熄灭,但余无尽暗沉。 “是……侯爷的意思?” “有些话侯爷不好明着跟您说。”魏清道,“侯爷这些年一直在思念纪公子,他说季郎只是纪郎的替身,没什么舍不得的。” 牢房腥臭,冬日的地牢从未如此阴冷,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季允死死攥着铁栏,身体僵在一个奇怪的姿势,面色白得吓人,眉眼挤在一起,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 魏清后退两步,“您仔细考虑吧,侯爷等您三日。若您不愿,侯爷会另寻他人。至于如何处置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妄度。” “只是私心劝您一句,早些绝了不该有的念想。归根结底,侯爷对您好,心里想的都是旧爱罢了。” 魏清说完就走了。季允再支撑不住,身体脱力,颓然歪在墙角。 他笑了,唇角深深勾起,凄然而狰狞。 才退去的高烧再次涌上,他醒来睡去,却不再梦见欲望,甚至不再梦见临川侯。他的梦里只有永无天日的牢房,笞杖刑鞭凌乱敲打,然后被漫天鲜血淹没。 他也曾见过光。 曾以为是温暖日光,最终却发现是刀剑的刃光。 他失去了儿时的记忆,一生是从侯府开始的。七年来,不,现在是八年了,他似乎始终都在牢里,季允这条贱命,似乎注定永无天日。 烧起来时头晕耳鸣,他无法移动身体,却始终一声不吭。直到高烧退成低烧,他勉强站起身,发现已是魏清来后的第三夜。 明早就会有人来见他了吧? 季允想把自己收拾干净一点,地上的破瓷碗里有半碗水,他以之为镜,映出的除了他苍白沾灰的面容,还有身后不太平整的墙面。 墙面……不太平整? 那面墙的确不太对劲,靠下的部分更为突出,像是后期堆上去的新土。 莫非,以前某个犯人在这里挖过地道,担心挖出来的土被看守发现,遂用水泼了泥墙,将罪证伪装为不平整的墙面? 想至此,季允动了牢房角落堆的杂物。破木板,碎裂的木桶和锁链,发臭的茅草……挪开一切后,地上赫然是个容许一人通过的洞! 他掰一条碎木头,从铁栏外的灯里借了火,探入洞穴深处。 整条木头烧完,火苗依旧旺盛,说明这口洞连通外界。 那个夜晚,季允在洞口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事。 直到清晨守卫换班,打开的牢门给终年昏暗之地漏出一抹阳光时,他终于踏入地洞。 在洞里爬了一刻钟,季允看见光亮,从洞口探头,发现自己已在侯府之外的小巷。 洞口被草丛遮掩,当他欲整个人钻出时,突然见头顶一把刀刺下—— 对方戴着整张面具,只能分辨是个身材不错的男子。季允抬手挡刀,与人周旋几个回合,看出对方身手略逊一筹,但现下自己卡在洞口,想夺刀反刺并不容易。若真杀了人,反而更难走脱。 于是季允趁抓住对方一条胳膊,猛地往外一推,那人被推出几丈倒地,飞出的刀擦过季允肩膀,旧伤上添一道新鲜血痕。 季允并不好奇是谁想置他于死地,他拖着病体拼尽全力,背对初升朝阳暖黄的光晕,头也不回地扎进深巷。 临川侯府受辱八年的战俘,人人唾弃看轻的夏国贱种,终于在太阳升起又落下后,彻底沉入黑暗。 …… 今天清晨的日光很是温柔,喳喳却十分聒噪,在程放鹤耳边叫个不停,不到正午就将他吵醒。 “饿了?没良心的小东西。”程放鹤一边骂着,一边从柜子里摸出鸟食。 魏清禀报道:“侯爷,季公子是今日清晨离开的,从牢房的地洞里。” 鸟食哗啦啦倒在掌心,直到装得太满、从指缝溢出,程放鹤才反应过来停住。 “走了就好。”他淡淡道,“去吧,该是午饭时辰了?” “是。属下这就吩咐厨房。” 今日的临川侯格外大方,把一捧鸟食都喂给喳喳,鸟儿兴奋地啄他手心,力气之大让他想起……季允发疯的时候。 ——怎么又是季允? 程放鹤一点也不想记起这个名字,任务清单里打勾的条目,就该尽快从记忆里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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