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这场动人的一见钟情,对方是画上的纪垂碧。 喉头发出不可自制的低吼,季允拼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昨日闻君奏乐,吾苦练陶笛,终神韵不及君。若君不弃,请赠一埙,吾愿幽险奇绝,以为君和。” 所以,吹陶笛的本是纪郎,而侯爷学吹埙,本意是为心爱之人伴奏? 季允抓起一个陶笛,积灰的乐器上,暗处写了个“纪”字。心头猛然一抽,陶笛骨碌碌脱手。 他又换一个埙,内壁刻着“鹤”。 再扔,再换,“垂碧”,“临川”,“吾爱”…… 他狠狠把散落的乐器推到一旁,却用力过猛撞碎了几个,碎片扎破手指,血染白瓷。 他不想看了,知道自己该走了。然而,少年似乎被某种执念勾着,又拿起一页纸。 “……闻君抱恙,吾愧悔难当,从此不食黄豆,避君忌也。” 原来侯爷不吃黄豆,是怕纪郎受不住,尽管斯人已去,习惯亦未改变。 “……吾饮酒不及君,愿醉倒君前,任君处置。” 原来侯爷嫌他酒量不好,不是因为自己能喝,而是因为纪郎。 “……君彻夜点灯,欲赏吾动情之态,吾羞甚,不敢张目。再会之夜,君必口述所见所行,吾耳闻如见,不至疲软也。” 原来侯爷喜欢床上开灯,是纪郎的要求。而做一件说一句,是侯爷没来得及和纪郎试过的玩法。 原来他穿青绿衣裳,在侯爷面前努力笑出来,努力饮酒,学吹陶笛,不吃黄豆……都是为了更像纪郎。 ——更像那个侯爷深藏心底、念念不忘之人。 字迹在眼前扭曲,少年的脑海一片空白,他跪倒在地,碎瓷片扎进膝盖,浑然不觉。 指尖颤抖得不听使唤,季允索性挥动手臂,扫开整摞纸张。 下头的书信字迹较新,却更为潦草。 “自君一去,吾不敢计日,思念难捱,遂往后院。群侍出入不知疲倦,吾耳目发肤愈娱,而心愈痛。后院无不类君,而无一类君也。” “吾新得季郎,容仪类君甚矣。吾令其随侍,每疑君在侧。然其少时凄苦,性情阴骘,虽衣绿吹笛,终非君矣。” “……恐今生无纪郎,吾拥季郎聊以代君,君竟许乎?” 季允静静跪坐,读到最后,下唇被牙齿咬出血迹。 他好像看见侯爷一脸餍足地离开后院,眼底却凝结了挥之不去的悲伤。临川侯半醉着跌入这间内室,衣衫半敞,挥墨写就一封思念纪郎的书信。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季允,在无心阁做好了饭烧热了水,等着心爱之人归来。 可季允再体贴周到,再会吹陶笛能喝酒,也永远无法替代纪垂碧在侯爷心中的位置。 所谓三生三世的许诺,他季允捧在心间细细呵护的情意,无非一个失去挚爱,一个甘为替身,彼此凑合罢了。 而他愚蠢如斯,曾相信过一切。 季允双目泛红,手指发狠揉搓着信纸,直到他们褶皱不堪,墨迹被汗水洇开,染黑了手心,才囫囵抓起,猛地按在灯上。 一舌火苗舔住纸张,大口吞噬起来。 字纸化为焦灰,如同他小心珍藏的过往。 …… 程放鹤拥着厚厚的斗篷坐在廊下,偶尔有雪粒飘过来沾住斗篷上,渐渐积了薄薄一层。 隔着窗纸,他看不清内室的情形,只听见“咣当”“哗啦”声,知道盒子被打翻了。 他留出一些时间给季允看信,在脑海中“让季允发现白月光”这个任务步骤上打勾,直到大簇火苗亮起来,才慢吞吞起身。 下一步是跟季允摊牌,使他彻底死心。 程放鹤有点抗拒这个步骤,不想面对发怒的反派。其实他过去好几个世界都有类似的场景,他本该早就习惯,可一想到对方换成了季允,总觉得怪别扭的。 他安慰自己,他现在是临川侯,季允只是他的随从,又能把他怎么样?最多骂一骂哭一哭,他保持冷漠就是了。 就算用力过猛,黑化进度提前,季允真一刀捅了他也算完成任务。况且书房里也没刀,最多有把剪刀,都不记得放哪了,季允还能把他按进酒缸里闷死么? 想到死,想到死后可以回家,程放鹤无声地笑了。 他拢着斗篷起身,吩咐候在一旁的公孙猛:“在外头等一刻钟,屋里无论出什么动静都别管,一刻钟后进去送信。” “是。” 程放鹤提步进屋,推开内室的门,果然见到自己精心准备的书信烧成了灰。 季允侧靠在桌边,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支撑身体,高大挺拔的少年,却像下一瞬就要栽倒。 “没想到你竟找来这里。都看到了?”程放鹤淡淡道,“本侯喜欢你,只是因为你肖似本侯心爱之人。” 桌边人闻言,肩膀猛然一抽,嘶哑地问:“侯爷对季允,可曾有过一点……哪怕一点……” “一点真心都没有。”程放鹤冰冷话音透出不耐烦,“若不是纪郎不在了,季允就只是个低贱的俘虏,本侯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骗子。” 少年吐出阴沉的一句,随后慢慢转身。他眼中布满血丝,眉梢嘴角失去应有的弧度,僵得像个死人。 程放鹤没想到季允反应这么大,压下心间一丝不忍,扬头挑眉,“就算本侯骗了你,你一个随从,又能拿本侯怎样?” 当然是回去做个大将军,攻陷侯府,才好一刀捅死本侯。 而季允仿佛没听见侯爷的问话,直直走到程放鹤身后。他笨拙地抬手,关上内室的门,从里彻底锁住。 下一刻,砰的一声,程放鹤被猛然推到门上。后背碰得生疼,斗篷被蹭掉,发簪滑脱,满头青丝尽数披散。 “你干什么?好好说话,不许动手。” 季允的表情顿时变得狰狞,一手扯着程放鹤的宫绦,一手抓住他头发,渐渐贴近,灼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 “侯爷方才问,季允能拿你怎样?” 程放鹤盯着面前人的眼神,少年眸光微漾,似乎藏了万千深沉心绪,看得他突然头皮发麻。 那天在兵器室里,拿剑捅他的那个季允,也是同样的眼神。 突然,季允一把扯住临川侯垂下的宫绦,把人翻个面抵住木门,程放鹤不得不大口呼吸。季允捏住对方两只腕子,将无助的人从肩到脚死死挤在门上。 吱呀吱呀—— 经久失修的木门压到变形,仿佛下一瞬就要散架。程放鹤头被按在粗粝的门板上,木屑充满口鼻,令他难以呼吸。 “季允,你给本侯滚出……唔。” 破碎的反抗声被堵回去,季允捂住他的嘴,抓起鹅黄宫绦,将人拎到桌边,一掌扇灭油灯,扯下画像摔在地上,灰烬和未烧尽的信撒落在地,最后再放上程放鹤。 “你……不许灭灯!不得坏了本侯的规矩!” 季允全不理他,拽开那抹鹅黄,入眼皆是熟悉的痕迹。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眼前每一点红,都是他在后院见过的一个人。 “纪郎……” 程放鹤低低唤着,纪郎,不是季郎。 季允喉头发出低响,汹涌的嫉恨之下,他再把持不住,一口咬住人不安分的腕子,又一次残忍出手。 呼救声带着哭腔,可侯爷吩咐过公孙猛,一刻钟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屋。 …… 季允随手取来个陶笛,堵住面前人的嘴。程放鹤再叫不出来,却突然注意到,那堆陶笛里混着他用来裁信纸的剪刀。 现在,未来反派距离黑化,只差一把能要人性命的利器! 程放鹤指尖压着剪刀,颤抖的指腹褪去血色,轻轻一推。 他闭上眼,分明难受得要死了,却微微勾起唇角。 回家。多么动人的两个字。 …… “嘶啦——” 被破坏的不是程放鹤的心脏,而是临川侯金线暗纹天香绢的内衫,名贵的料子象征身份,此时被一下下划成碎片,彻底摧毁他身为公侯的尊严。 程放鹤忍不住骂一句,却被季允听去,发了狠力将他双臂按在画像上。 少年被激怒,不慎撞碎一旁的酒坛,烈酒淋了程放鹤一身,酒味刺鼻,他呛得咳嗽,眼尾的红蔓延到脸颊,仿佛熟透了。发丝和划破的布条黏腻地贴着体表,整个人如风雨摧折后的残蕊,狼狈至极。 在绿衣少年的画像之上,无数思念纪郎的信纸之上,程放鹤如同海啸下一叶漏水的小舟,绝望地沉沦在无情浪潮中。 …… 窗外大雪纷飞,凉意彻骨。 一刻钟从未如此漫长。 以前季允通常会花大半个时辰,若程放鹤反应积极,一两个时辰也是有的。今日始知,原来季允从前都是让着自己,若他想的话,只用一刻钟就能让自己如同濒死。 时间到了。 公孙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兴奋:“侯爷,您派去夏国的人来信,有纪公子的消息了!” 季允闻声,立即掐住面前人的脖子,扔掉他口中陶笛,低沉道:“让他滚。” 程放鹤却试图移开对方的手,喜悦之色浮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快、快说给本侯!就在外头说。” 说罢,他像是才想起季允,“你还想要什么,本侯今夜都满足你。等纪郎回来,也不必留你了。” 公孙猛朗声禀报:“信上说纪公子还活着,只是受了伤……” 话音出口的一瞬,季允眼中疯狂和欲念迅速褪去,但余死一般的沉静。 侯爷心爱的纪公子,还活着。 他缓缓后退,松开制住程放鹤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衣,遮住侯爷露在外头的身体,又取来斗篷将人包个严实。 他想尽力维持临川侯的体面,可侯爷眼尾的红鲜艳极了,生理性的眼泪留在颊边,脖颈上一圈被掐过的印迹。 ——一看就是饱经摧残。 季允眼中只剩无尽的愧疚,埋下头背过身,“侯爷,请赐季允一死。” “想死?”程放鹤轻嗤,“你方才做的事,足够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本侯岂能轻易让你死了?” 门外的公孙猛一愣:“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本侯无碍。叫你的手下进来,把季允绑去牢里。” 听说要绑季允,公孙猛找了足足八个人对付他。可季允不闹不反抗,大冬天只着单衣,静静站在这里任人绑了,被架出门时回头望向临川侯。 从那个眼神里,程放鹤看见的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不知为何,程放鹤几乎感受不到任务进展顺利的喜悦,反倒心里发酸。 他望着地上被扯坏的画像、凌乱的信纸和不堪的污浊,久久失神。 …… 接下来几日,牢房看守多次禀报,说季允始终便面朝无心阁跪着,不吃不喝,反复说要面见侯爷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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