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坚营仍是那副严密萧条的样子,程放鹤面对试图阻拦的守卫,亮出季允的檄文。 守卫们看后,凝重的眼神现出光亮,沉默地让开。 临川侯府侍卫畅通无阻地进了锐坚营,一行人冲向主帐,帐中护卫反应不及,三下五除二让人拿下,绑了他们的主将。 公孙猛把嗷嗷叫着“马丞相不会放过你们”的蒋副将推到操练场,军士们从各个营帐探出头。程放鹤让公孙猛当众宣读季允的文字,在众人激愤之时,带来林执中的遗体。 “你们的林将军,当年被丞相党逼走,三天前死在了他们手下!” 不少老兵认出林将军,热泪纵横,振臂大骂丞相党。压抑了数月以至于数年的愤怒在这个群体中爆发,更有冲动之辈拿着刀冲蒋副将而去。 此时,侯府侍卫悄悄从人群中撤离。蒋副将落入愤怒的军士手中,很快就身首异处,死状极为惨烈。 众人跪倒一片,先是朝林将军一通叩拜,而后不知何人第一个转向临川侯,叩首道:“锐坚营愿奉侯爷为主将,护我大越平安!” 这声呼喊引起一片附和,满场军士转向临川侯,刘副将带头高呼:“程将军请受下官一拜!愿追随侯爷,护大越平安!” 现在营中就属刘副将最大,他一发话,众人无不附和,拜倒在程放鹤面前。 程放鹤本来挺满意,直到听见那句“护大越平安”,嘴角一抽。 “本侯定会尽力护……护诸位将士平安。” …… 临川侯收服锐坚营后,立即着手料理营中事务。 在众将士讶异的目光里,程放鹤把锐坚营兵力军备说得一清二楚,还指出了饱受丞相党摧残后的营中十大弊病。 ——他虽然从不管事,却知道很多事。 刘副将听后大为赞叹,当时就把营中所有文书印鉴交给他,让他做了名副其实的锐坚营之主。 程放鹤接手锐坚营,先给朝廷写信通报情况。 临川侯府出了林执中这个“叛贼”,反正朝廷也不会信任他,他懒得刷好感博取同情,索性不装了,直接在奏疏上表明态度:锐坚营在我手里,不想我造反的话,就送粮草过来。 当然,他并不指望朝廷送多少粮草给他,奏折就算批了,兵部官员扯皮也得拖上一两个月,到时候夏人早就打进来了。 养活这么大个锐坚营,还得靠从马丞相庄园里抢的钱。 那庄园里现银就上千两,还有无数珍宝可以变卖,足够锐坚营几个月的粮米,实在不行侯府还有存货。甲胄刀剑就用徐将军攒下来的,反正最后一搏,坚持到越国灭亡,他就算完成了林先生遗愿。 营中重新开始操练,但程放鹤将重点从攻击转移到了防守,向军士们教习隐匿、脱身、逃跑、反制之术。他还让大家排班轮岗,重修瓮城。 与此同时,他操办了林将军的后事。 他让人联系林家尚在的旁支亲属,可人家听说林执中被打成逆贼,宁死不让她进祖坟。 刘副将却说:“林将军一生为锐坚营,一定愿意在此埋骨。” 于是,他带程放鹤去了校场外的荒地,密林中藏着一处坟包,坟头插着五把刻了“锐”字的剑。 刘副将讲了七年前的事,焦山之战后,锐坚营五名将士不肯服从丞相党命令屠杀俘虏,被打死喂狗。林将军在此为他们立衣冠冢,随后离开锐坚营。 程放鹤闭了闭眼,“好。这片地正好用作坟墓,以林将军为主,日后牺牲的锐坚营将士,尸首无人认领的话,就都葬在此吧。” 等将来季允功成名就,若想念师父,至少还有处祭拜。 …… 过去几十年里,越国边境一直不甚太平,夏人不断侵扰试探,却始终不成气候。最多不过是八年前在焦山大战一场,夏人惨败,连城门都没进去。 所以这次夏人宣战,甚至攻陷焦城,越国朝廷都毫不在意。反正焦城是个穷酸地方,每年交不上多少税银,给了他们也无妨。 所有人都觉得,越国各地都有驻军,传了几百年的大国,还拦不住一群边关流寇么? 夺取焦城后,夏人的确难以再进。就在越国朝廷打算出兵清剿时,锐坚营却突然收到消息:焦城之内的秦城,也失陷了! 主帐里,传令官哆嗦地念着边关急报。 刘副将嫌他磨蹭一把夺走,“夏贼破城,盖得神将也。其人性刚毅果决,使左手剑,善布阵,屡出奇谋,所至无不披靡,民间称‘杀神’。其本名为——” 他突然卡住,程放鹤随手接过,“——其本名为季允。” 刘副将挥退帐内众人,神情凝重,“这个季允是从临川侯府逃走的,如今成了夏国将军,若让宫里知道……这封奏报,属下暂且压下吧?” 程放鹤轻笑,“本侯都‘窝藏反贼’了,还差这一条罪过?不碍事。” “那季允定然对侯爷怀恨在心,若他果真打过来……侯爷可得留退路啊!” “不必替本侯操心,”程放鹤淡淡将奏报放到一旁,“本侯自有计较。” 没有刻意压下消息,很快,整个锐坚营都知道了“杀神”季允的大名。 季允只带三千夏军,从边境一路向越京进发,沿途十余座城池,守军无不远超此数,却无不在三日之内沦陷。 号称世代英武的越军,面对精心筹谋、装备精良的夏人,如梦初醒。他们发现自己竟如此不堪一击,溃败得如此迅速。 两个月,季允连克十城。 锐坚营操练照常,可一股恐慌在军士中悄然扩散。随着夏军离京城越来越近,人们的神情也愈发沉重,似乎逐渐意识到了不可避免的结局,又心照不宣保持沉默。 季允的名字甚至传到民间,军报上简单的一行“攻陷城池”被传成“坑杀百姓”“掳□□女”“放火烧城”,季允被画成恶鬼煞神,可止小儿夜啼。 程放鹤甚至收到府上家人的书信,说有愤怒的百姓往侯府大门砸臭鸡蛋,谴责他放跑季允的行为。 不过这些事很快就消停下来。大家逐渐明白,季允不只是传闻中的恶人,而是真的要打到家门口了。 死亡的威胁笼罩着越京,在巨大的恐惧之下,朝廷给锐坚营的文书也很少再提什么家国情怀,只让临川侯能拖多久是多久。 程放鹤心知肚明,公卿权贵们都在跑路。 终于,派去远郊值守的探子回报,夏国大军距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 看到这个消息,程放鹤神色未改,将密报随手扔到一旁,“按计划布置吧。” 将士们领命散去,出营帐时,门外一个年轻军士忍不住问临川侯:“侯爷对季允有大恩,他到底为何背叛?” 众人说不出口的疑惑突然被捅破,四周目光顿时汇聚在此。 “放肆!”刘副将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命人拖下去打。 “等等。” 程放鹤望着比他还要年轻的面孔,不由得感慨。 季允在师父的指引下看清越国无药可救,可这些普通的军士,自幼被教导忠孝节义、保家卫国,却从未有人说出真相,告诉他们誓死保卫的王朝有多么腐朽。 作为穿书者,程放鹤向来尊重古人的伦理观。但这一次在生死面前,他无法坐视不管。 “本侯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程放鹤道,“若你活得过明日,十年后——不,最多五年后,你自己就会知道答案。” 大战在即的消息传遍锐坚营,军士们完成了最后一次操练。晚饭时,伙房给每个碗里添了两块肉,还允许每人喝一小盅酒。 最后酒剩下两坛,伙夫不知分给谁好,只得都送来主帐。 程放鹤看着众将做好明日的安排,已敲过二更梆鼓。他让大家早些歇下,自己却毫无困意,抱起一坛酒,让公孙猛替他抱另一坛,去了校场。 他爬上将官喊号的高台,抱着酒坛坐在台边,双腿悬空。 他隐在黑暗中,望向远处篝火摇晃,几十顶营帐藏在微光里。黑沉夜空没有一颗星一片月,连一丝风也无。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程放鹤忽然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属于这个世界,还是随时会醒来,发现原书还是原书,甚至没有自己来过的痕迹。 他一把掀开酒坛上的红封,端起坛子就灌。辛辣气味终于给他带来几分真实感,于是便不肯停,两口就灌下半坛。 许久没这样灌酒,脸上很快窜了红,程放鹤脑子昏沉沉的,身子一歪,便被公孙猛接住。 “季允一杯就倒,他侍奉时,本侯总是不能尽兴饮酒。”程放鹤敲敲公孙猛怀里酒坛,“来,今夜你陪本侯畅饮。” 公孙猛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举坛,“属下嘴笨,不会说好听的祝酒词,就先敬侯爷吧。” 话音才落,程放鹤又咕嘟咕嘟下去小半坛。公孙猛急得卸去他酒坛,拍拍他的背,“侯爷慢点。” 程放鹤不说话。 “其实……属下心里明白,侯爷是骗我的。您从始至终,心里只装着季允公子一个人,对吧?” 低沉絮语传来,程放鹤笑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他该是醉了。 “您是不是,想他了?” 程放鹤无端感到燥热,笨拙地脱去外氅,仍觉不够,内衫也散开,最后把亵衣的领子都扯了,领口暴露在外,才安分下来。 春夜寒凉,公孙猛没办法,只得挪近侯爷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传递些许温热。 “若您放不下他,便先回城里,到时候见他一面。季允公子毕竟是您亲手栽培,不会不念旧情。” 趁他说话的工夫,程放鹤竟把那一坛酒灌进肚里。他眸子迷离,像蒙了一层雾,脚心发热蹬掉靴子,露出玉足细踝,人也坐不住,胡乱靠在公孙猛身上,撞歪了发簪,散落微卷的发丝。 他一根食指堵住嘴,“嘘——什么季允公子,那是季将军,夏国的战神!” “我想他。可季将军不是他了。” 程放鹤闭上眼,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极为生动的画面。 也是一个深夜,他悠然靠在无心阁寝殿的坐榻上,端起季允冲调的凉茶小口抿着。季允坐在榻边替他捶腿,少年垂下长睫,薄唇微勾。 渐渐地,少年不安分的手从小腿捶到了大腿,轻问:“侯爷还满意吗?” 程放鹤听懂了他的暗示,别过头哼一声,“本侯让你捶腿,不许乱碰。” “……是。”季允话音温顺又带点委屈,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只在手上加了力道,捶得程放鹤双腿又疼又舒服。 那盏凉茶甜得发腻,从舌尖一直凉到心底。 如果在离开穿书系统时,系统只允许程放鹤带走一段记忆,他会选择这一幕。 可惜,他那时有多幸福,季允永远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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