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主人失去意识,心魔幻境无力再支撑下去,乙珩三十年楚台山戚戚沥沥的大雨就此飘飞旋转着湮灭于黑暗之中。 顾元鹤的心魔幻境被强行打散,只说明整个幻境的阵眼不在他这里。 雪席城里只有他们三个活人,孟沉霜没有心魔,却能够在幻境中其他人的心魔中行走,现在,就还剩下谢邙。 进到谢邙心魔幻境时,孟沉霜只觉大脑一片旋转混沌,整个人摔在一块潮湿昏暗的石板上,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片昏沉飘摇的火光。 火光下有两个人影纠缠着像是在打斗,其中一人落了下风。 孟沉霜闭了闭眼清去眼前迷雾,看穿昏昏灯火。 只见暗影里,谢邙掐住另一个孟沉霜的脖子,把他死死按在讯狱的刑具台上。 孟沉霜:……?
第31章 呦呦鹿鸣 灵机门深居天阙峡幽壑之中, 少年谢邙被灵机门中人带来时,恰是一个春夜。 他的父亲长英仙尊没有熬过上一个冬天,死前, 他把亲子托付给老友灵机门主北璇子。 谢邙抱着父亲用命换来的无名剑, 沉默地跪在坟前, 直到春日风消雪止。 他走在天阙峡中的栈道上, 脚下是潺潺溪水,身边有阵阵莺啼。 清风把红花绿叶吹进溪水中,一路流出山隘,像是红粉翠绿的春衫。 谢邙看着落花流水, 恍然觉得自己应该为父母早逝而悲伤, 永远不能忘怀, 可现在他唯一还记得的,只有他们走入死亡的暗夜前, 抚着他的发鬓, 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像有千百载岁月已经随水流去,消磨尽了一切。 可明明, 他父亲的新坟才立三月,少年谢邙蹙着眉,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分异样感。 夜色与星辰融化在少年青色的衣衫上,他抱着剑进了灵机门, 一路来到天阙峡最高处的餐霞台上。 北璇子盘膝台上,等待着谢邙到来拜师。 灵机门善推演卜卦,门中弟子皆修习此术。 谢邙向来有天煞孤星之名, 可当真正得见这个少年, 门中弟子们隐隐打量,赫然发觉天煞孤星一词, 对谢邙来说恐怕都是一种祝福。 他杀孽缠身,命数气运之黯淡惨厉、曲折多舛,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只克死了父母,已经是一个奇迹。 所以,在收谢邙入门之前,北璇子要重新为他推演命数。 星辰列位高悬,春山如笑,餐霞台上对坐两道人影。 北璇子掐算的手指越来越快,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游刃有余的面色逐渐变得焦灼,甚至是痛苦。 山风开始呼啸,摇动林浪云雾,层云翻卷着把星辰的光芒遮掩,风声嘶吼而来,将餐霞台边灯笼接连吹熄。 整个餐霞台陷入紧绷凝滞的黑暗,天地间的异响仿佛是某种警告,告诫试图窥伺天机之人立刻收手。 云中光亮猛然一刹,闪电击穿天阙峡中古木,山中燃起熊熊大火。 北璇子睁大了眼,霎时间喷出一口混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谢邙立刻扑上前扶住他,输入灵力试图为北璇子疗伤。 然而北璇子在片刻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这天罚使他惊惧万分,须发尽白,从一个壮年男子瞬间变成耄耋老人。 可当他看到谢邙的眼时,忽然张开满是鲜血、牙齿剥落的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呛血,苍老的面容透露出看到世间真相的疯狂,“老天不会让你救活我,窥窃天机,这就是代价。” 谢邙惊疑:“门主!” “因你而死,也算是我不世之功!” “你有一天地命劫,因缘际会之时,自然到来,若无可避,愿自珍重!” 北璇子在大笑之中断了气。 春风从天际边缥缈原野而来,呼啸着穿过山峡深壑,鼓荡得谢邙衣袍猎猎,青丝漫卷。 无数盛满苦痛纠结的记忆碎片送至眼前,光怪陆离的情景在谢邙的意识中闪过,□□西奔,让人根本无法辨清此刻所处的时间地点。 少时父母师长凄惨死状历历在目,后来成为讯狱督领,斩于剑下的堕魔天魔尸首分离,骸骨堆积如山,在天火中焚尽成灰,血流遍野。 杀孽层层累累堆在谢邙肩上,从此以后,世人皆知鹿鸣剑出鞘,必见血方息。 鹿鸣剑。 鹿鸣剑原本是没有名字的。 谢邙在心魔的湍流中抓住了这根脆弱的苇草,过往闪着光如蝶翼般翩然来到眼前。 “你的剑没有名字?”孟沉霜笑着问他,“我原以为是你要叫它‘无名’。” 两人坐在澹水九章东面的金铃塔顶层屋檐边,孟沉霜手中握着谢邙的佩剑端详。 谢邙从未给自己起尊号,也从未给剑取名,但世人总要想办法称呼他。 于是他们尊称来自无涯兰山的谢邙无涯仙尊,又喊他那把没有名字的宝剑作无名。 谢邙不置可否。 “你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谢邙对孟沉霜说。 浮云飘过坐月峰,日光将金铃塔照得闪闪发光。 孟沉霜想了想说:“就叫鹿鸣吧。” 谢邙:“为什么?” “因为我的剑叫浮萍。” “嗯?” 谢邙没能理解,鹿鸣与浮萍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孟沉霜:“诗有言,呦呦鹿鸣,荷叶浮萍。”* 是这样吗? 谢邙对凡间人的诗词没什么研究,但他潜意识觉得这句诗不是这样背的。 谢邙问:“那为什么不叫荷叶剑?” 孟沉霜挑起长眉,转过头看他,坐月峰上的天风好似吹动他眼中桃花,他把剑放回谢邙手中,包着谢邙的手握住剑柄,肯定道:“就叫鹿鸣剑。” 于是后来,世人们都称谢邙的佩剑作鹿鸣剑。 没有人能拒绝孟沉霜,至少谢邙不能。 飙风吹散桃花瓣漫天,心魔中的时光再次变幻,沾着迷离的香气覆盖谢邙的全部视野。 天光变作沉沉,雨雾沾湿空气,藤萝花馥郁甜蜜的气味缭绕在他耳边。 伏雪庐外,风拨动满架藤萝,花瓣翩飞铺满地,躺下时柔软冰凉。 孟沉霜把谢邙按在花丛中,唇畔热气吹在他的耳廓上:“谢南澶,你答应我吧,做我的道侣。” 雨滴从一串串藤萝花上淅淅沥沥地滴下,敲在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衣袍上。 谢邙握住孟沉霜手臂的五指瞬间收紧,把衣袖掐出深深的折痕。 孟沉霜离他太近了,近到他看不清他的眉目,只闻得到那风中醉人的香气。 谢邙的长指缓缓松开,他用指腹轻轻去碰孟沉霜的睫毛,后者眨了眨眼,指尖触感柔软得像个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好。” 他看见孟沉霜眼中清浅的笑,可某种隐僻沉幽的恐惧却在谢邙心中攀爬生长,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是天煞孤星,一切亲近之人皆因他而死。 他不想孟沉霜也步上命运后尘,可是……谢邙贪恋着那眉目唇齿间的清芬。 澹水九章春日正好,美梦般的日子却让他胆战心惊。 待到诛仙台风雪交加,如利刃割伤人面,寒意透骨而来,天雷阵阵,谢邙看着孟沉霜对自己出剑,百年嗔痴爱恨、笑泪悲喜,终于一刹纵与天地苍茫。 由孟沉霜来杀了他,用他的死成就浮萍剑主升仙大业,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可那一剑竟在最后一刻以谢邙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回,反转刺进孟沉霜的胸膛,使之身死道消,魂魄尽散,世间再难寻得半分半缕。 这就是他的命吗? 所有人,都要因他而死? 为什么孟沉霜送不出那最后一剑? 难道当真如谢邙所猜,这么多年的情与爱尽皆是虚妄,孟沉霜就是个无心无情无爱之人,杀夫也不足以使他证得大道飞升? 诛仙台天地一白的景象顷刻焚烧成灰,黑暗如活物般朝谢邙涌来,阴冷潮湿的气息包裹了五感六识。 哐哐当当的铜铁碰撞声在空间中回响着。 眼前,孟沉霜借着微弱的火光,用铁钳拨弄挂在讯狱地牢墙壁上的诸般刑具。 每回审完犯人,这些刑具会被用清洁术打扫一遍,然而某些血痕已经浸透铜铁,留下恐怖的污痕。 但孟沉霜看上去并不恐惧或厌恶,反倒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谢邙的这些工作用具。 讯狱里刚清走一批犯人,此时空空荡荡,只余下谢邙与孟沉霜两人的呼吸声。 孟沉霜在一面墙前停住脚步,思索了一会,伸手取下一套镣铐。 黑铜打造的镣铐沉重如山,孟沉霜靠近谢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拉起谢邙的手,又举起镣铐。 在这瞬间,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掩去,用镣铐的一环拷住了谢邙的手腕。 谢邙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孟沉霜一如往常地抬起头看他,眼波流转,他却下意识地觉得有哪不对劲。 沉重的黑铜镣铐压得谢邙手腕一坠,孟沉霜握住了他的手,没有说话,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连接镣铐两头的锁链在晃动间哐啷作响,谢邙看着孟沉霜,眨眼间忽然出手,掐住孟沉霜的脖子,一把将他掼到后方的刑具台上。 无数刀俘棍钩被孟沉霜的身体撞开,叮叮咚咚落了一地,他没有反应过来,惊恐地看着谢邙,用手去拍打谢邙的手,想让对方放手。 可是谢邙的手掌却在继续收紧,掐的孟沉霜脖颈泛起浓郁的红,不断浮向脸颊。 孟沉霜痛苦地咳嗽着,踢打谢邙,可谢邙紧盯着他的脸,手掌坚如磐石。 “你要……你要杀了我吗?” 孟沉霜刚一跌进谢邙的心魔幻境,就看见这惊险刺激的一幕。 谢邙的心魔怎么,怎么是这东西…… 孟沉霜记得这件事,当时他来讯狱乱逛,看上了那镣铐的某些玩法,但他记得,他是把镣铐拷到了自己手腕上,再后来…… 他就被系统强制绿色模式了。 等一切结束,他重新醒来,已经又身处伏雪庐软榻之上。 黑铜镣铐被放在一边,擦得油光锃亮,孟沉霜的抱剑童子燕芦荻说,他看镣铐沾湿了,就重新擦洗打磨上油了一遍。 孟沉霜看着燕芦荻那张正经单纯的小脸,耳朵一红,挥手把人赶了出去。 谢邙怎么会在心魔境里重新经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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