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在三阶之上停下脚步。 顾元鹤早就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他的身形不如顾元松健壮,身高却要高出一截。 也比孟沉霜高出不少。 可现在,他站在台阶下,孟沉霜站在阶梯上低头看他,手落到他的发旋上,轻轻拍了拍,又慢慢安慰抚摸时,他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十来岁的那些少年青春时日。 春光温柔灿烂,揽山堂外柳枝轻吐嫩芽。 孟沉霜雪白的衣袖仿佛会发光,在风中泛起轻浪,拂过顾元鹤的脸颊。 扑面而来的藤萝花香甜蜜得如同梦幻。 如今又是素手白袍,幽兰藤萝伴着塔中供神的檀香,宁静地包围顾元鹤的五感六识。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孟沉霜问。 顾元鹤抬头望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你。” “嗯?”孟沉霜偏了偏头,显得有些疑惑,“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顾元鹤脸上一滴泪划过,揭开眸中水光后愤恨痛苦至极、压抑不住五官颤抖的神情: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去死!”
第30章 透骨钉魂 孟沉霜的脸上浮起片刻空白。 他看着顾元鹤, 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睫抖动尘埃,一瞬之间仿佛有很多幽深的情绪缠绕闪动而去。 “你要我去死?” 他逐渐蹙起眉, 但眼眉间的疑惑犹豫远多过本应有的愤怒失望。 这骤然给了顾元鹤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捏紧了拳头, 所有力量都堵塞在自己身上, 痛苦挣扎流窜向四肢百骸, 像是千万根鱼线勾住他的肌肉骨骼,一寸一寸地收紧,疼痛至深,却无处发泄。 他宁可孟沉霜再此刻冲他暴怒, 他宁可…… “你当年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他宁可也去死! 总也胜过看着悄然深爱之人一剑杀死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孟沉霜俯视他双目发红几近疯癫面容, 却在此刻忽然挑唇, 用一种极不符合过往惯习的语气,冷笑一声:“就凭你, 也配死在浮萍剑下?” “我!你……”顾元鹤脱口而出的反驳在瞬间滞在喉咙里。 愤怒、不甘与酸涩的委屈却无法阻拦, 一股脑冲进顾元鹤的意识,叫他大脑发麻。 可与此同时,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从头而降,像是冰窟般将他整个笼罩,寒意瞬间侵入肺腑。 孟沉霜怎么能这么说他? 孟沉霜怎么会这么说他?! 在顾元鹤最惊惶怯惧的噩梦中,揽山堂瓢泼雨幕里浮现出的那双眼睛, 一直冰冷压抑得如同寒浪雪风透骨钉魂。 可他从未听过孟沉霜口中吐出这般嘲讽的调子。 眼前的人不是孟沉霜! 孟沉霜早就死了,死在风雪交加的诛仙台上,神魂尽碎成灰, 洒进归途海里, 捡都捡不回来。 如若不然,无涯仙尊这些年上穷碧落下黄泉, 发的都是什么癫? 谢邙知道顾元鹤会被玉骨牌指引着见到谁! 他还要顾元鹤用不问剑杀了这个“孟沉霜”。 现在,不问剑就在顾元鹤手中,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闻言,“孟沉霜”的冷笑忽然平息了,他打量着顾元鹤,仿佛在审视着什么,缓缓掀起唇:“我不能死,我还……” 倏忽之间银光一闪,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惊险看着毫不犹豫直指门面的不问剑剑锋,“你定要杀我?!” - 白骨遍野的荒原之上,怨魂煞尖叫呼啸,如飓风般四处翻卷,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黑暗中。 鹿鸣剑在幻境壁上劈开的口子重新被怨魂煞阻塞,孟沉霜只来得及把莫惊春推出去,自己落后一步,被怨魂煞的阴冷重量压垮埋没在地。 沾着猩红的怨魂煞缠绕包裹着他,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茧,谢邙本在和不断从城中涌出的怨魂煞抗衡,反身回顾此状。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巨大的裂痕在谢邙身边展开,深邃的黑暗中狂风呼出,像是无数双伸长的手,要将人拉进去。 谢邙沉膝抵挡风力,迅速聚起的灵力灌入剑中,手中厉然一剑斩去,却不是为了自救,剑光直指黑茧,誓要将怨魂煞劈碎。 远方汹涌的魔气在茧中鼓动,不断将怨魂煞撑开。 近处未知裂隙涌出强横野蛮的拉力扯住谢邙的衣摆,甚至把抵挡不住的怨魂煞也吞噬进去。 黑暗虚空之中传来阵阵低喃絮语,不断搅乱人的心神。 缝隙里面是心魔幻境! 鹿鸣剑意以千军万马不可当的气势斩尽沿路怨魂煞,在剖开黑茧表层时,剧烈的魔气带着猩红血光从缝隙中射出。 强光一闪,黑茧瞬时爆炸成千万瓣碎片,而后被炽烈的魔气绞杀成灰。 孟沉霜浑身煞气魔气,灰烬尘土血痕满身。 他提着剑而来,没给对面人半点审判魔头的时间,飞身上前,猎猎衣袍越过谢邙,几乎燃烧着魔君燃犀的金丹与经脉,一剑蕴纳千钧万仞之威能,劈向谢邙身后的心魔幻境裂隙。 低沉的絮语在孟沉霜剑下顿时变作刺破耳膜的尖叫,虚空中光怪陆离的心魔景象翻腾不息。 这是幻境显出的第三道防线,阵眼必在其中!他要破阵! 就在孟沉霜冲入裂隙的瞬间,一道吼声冲入:“停下来!回来!” 他感觉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袖摆,想要把自己拉回去,然而脆弱的布料在裂隙与那人的撕扯间登时破裂。 孟沉霜在最后一瞬回首,便见谢邙追着自己冲进了裂隙。 孟沉霜睁大了眼,如果不是不能够,他真想一脚把谢邙踹出去! 雪席城的第一重防线是城中怨魂煞残留记忆构成的幻境,雪席城最繁华鼎盛的时刻和城中所有逝者最是欢欣时刻的记忆被聚集着展现。 第二道防线是方才的怨魂煞与大火幻境。 眼下这第三道防线是心魔幻境。 孟沉霜连心都没有,谈何心魔,他是最适宜的破阵人选。 可谢邙呢? - 顾元鹤转瞬送出一剑,却被“孟沉霜”一下子避过,后者飞身就逃,顾元鹤立刻踏风追了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欲颓的艳烈夕日忽然沉落,日光骤歇,夜色骤降,另一种艳红的刺目亮光转瞬间在如墨的粘稠黑暗里铺开。 塔外天际换做夜色沉沉,无数哭嚎飞旋着飘上天空,安详幻境瞬间破灭,巨火淹没整座雪席城,就连天王塔中也燃起熊熊大火,直燎到在半空中缠斗着的两人。 滚烫火舌舔舐粗壮的木柱,琉璃瓦与挂满立柱的诗文在火焰中崩毁。 火星落入千万盏倾倒的石胆油灯烛,顷刻间将天王塔地面化作无处下脚的绵延火海。 煌煌火光将“孟沉霜”的白衣照得如同朱红花瓣,顾元鹤提剑穿过火焰一路追击上去。 两人在不断破碎倾塌的天王塔中飞驰,每一次点地都使摇摇欲坠的木梁和栏杆断裂坠落进火海中。 火浪飞溅,发出阵阵怒吼,环绕着静立塔中的明武天王旋转攀升,将低垂慈悲的垂眸拢入火海。 然而还不等他们分出个胜负,不知从何处来的巨大力量使得冲天火光忽然被黑暗炸裂。 眼前的所有场景再次如漩涡般破碎,幻象散去。 不断崩毁的烈焰天王塔在转眼之间化作凄冷的衰草废墟,天王塔与金身像倾垲在地,辉光荣耀不再,瓦石散落满地。 阴冷悲鸣的怨魂煞从废墟中如烟气般袅袅浮出,汇聚在一起,嘶嚎着冲向顾元鹤这个活人。 顾元鹤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当即迅速反手一道灵力挥出,击碎怨魂煞,继续去追“孟沉霜”。 方才的场景是幻境,可眼前这个“孟沉霜”还清晰地存在着,根本不是幻象! 不问剑骤然发力逼近,“孟沉霜”闪躲不过,回身一挡,灵力与剑身相撞,铮然一声高鸣。 剑尖插进了金身像破碎的半颗头颅中,在顾元鹤手中震颤嗡鸣。 不等顾元鹤拔剑再战,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藤萝香气浮泛,“孟沉霜”玉一般的脸庞不断向他靠近。 他的剑被金身像卡住,无论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孟沉霜”又掐住了他的脖子,情况一度紧急万分。 这时,怨魂煞竟再一次不知从何处汇聚过来,一晃神就包裹住顾元鹤半个身子,仿佛要将他淹没窒息。 “小鹤,你的剑走偏了,”“孟沉霜”低头看着顾元鹤大睁着的眼睛,贪嗔怨憎全在这双浅褐色眼睛里横冲直撞,“孟沉霜”怜惜道:“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七十五年前就已经出手了。” 顾元鹤瞳孔猛缩,他挣扎着想要反击,可怨魂煞却在此刻灌进了他的嘴里,撕咬他的神魂。 眼前的人影转眼变成模糊的光亮,在意识消逝间被拽入心魔幻境之中。 人无法判断自己在无意识的黑暗中渡过的时间,当顾元鹤再次模糊地睁开眼时,一只带着药香的手就贴在他的额头上。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孟沉霜一身白衣,站在窗前明亮的天光中。 顾元鹤本能地感到心惊和恐惧,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感觉搭在额头上的手格外温暖。 孟沉霜…… 那只手忽然收走了,顾元鹤床边响起一道男声:“确实是高热中毒之相,你们给他吃什么了?” 顾元鹤愣了一下,艰难地挪动酸痛的脖子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刚才的手属于另一个人。 别羡鱼医君查看完体温,又上手检查了顾元鹤的眼睛,因而顾元鹤顺势看见了别羡鱼袖子上绣着的代表天尊的金线。 “三生菌。”孟沉霜说。 别羡鱼手一顿,惊奇而无语地转头望向孟沉霜:“这东西有毒,你们喂小孩干什么?” 孟沉霜也陷入了一阵无言,把目光投向趴在顾元鹤床边的别南枝,红衣少年十分心虚地看了兄长别羡鱼一眼,缩着脖子说:“我用来炖鸡汤的……挺好喝,只是没想到小鹤修为不够,化不了毒。” 别羡鱼一巴掌拍在别南枝脑袋上,直接把他拍回了狐狸原型,小狐狸往床上一跳,躲到病人脑袋边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别羡鱼。 顾元鹤想起来当年是别羡鱼为他治了毒,还有小红狐狸皮毛顺滑柔软地靠着他,而孟沉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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