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观看着记忆的内容,片刻后理解了,记忆的主人是白望辰。 他对明武天王的执念太深,直至烈火焚尽血肉的前一刻,双目还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的明武天王像。 就像他六岁第一次见到明武天王像时那般。 六岁的白望辰身形小小,和三十年后跪死在塔中的男人用相同的视角,抬头仰望明武天王金身像。 金身像极高,层层叠叠的石胆油贡灯火光只够照亮天王垂落的衣摆。 他手中所执利剑长枪尽皆映在微茫的暗色中,直至塔顶八面开窗,明亮的阳光重又将神像赤金色的面孔照亮。 明武天王低垂着眼,似是慈悲为航,鼻尖眉梢折射熠熠光辉。 白望辰的兄长白望南按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向明武天王下跪磕头,诚心诚意请求天王保佑他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白望辰照做,在明武天王的莲花宝座下一跪三叩首,再敬一杯酒三炷香七盏灯。 随后,白望南也上前在蒲团上跪下,闭眼合掌,向明武天王叩首祈愿,愿幼弟望辰欢喜顺遂,愿父母安康,愿雪席城生民安乐。 这时,忽然有一阵哭声吸引了白望辰的注意。 他分心转过头,看见塔中还有另一对老夫妻在天王像前跪拜,涕泗横流,哭诉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流寇乱军之中,尸骨无存,现在家中后辈只剩下儿媳与幼孙,可他们又染寒病,高热不退,祈求明武天王保佑他们一家。 白望辰拉了拉兄长的袖子,懵懂地问:“为什么他们的愿望没有实现呢?是因为心不诚吗?” 白望南脸色一变,一把捂住白望辰的嘴,低斥道:“不要在神前胡言。” 从六岁到十六岁,白望辰跪了明武天王十年,也想了这个问题十年。 据说,明武天王曾是大虞朝将军,为镇守雪席城战死沙场,因大功德飞升成神,白家先祖曾为明武天王饮马洗鞍,而后世代为雪席城守城将,忠勇报国。 因感念明武天王恩德,白家出资,雪席城百姓出力,修建了这座明武天王塔,并代代修缮守护。 雪席城中百姓不拜神佛,只拜明武天王。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数百年来,明武天王的保佑范围越来越广,从一开始的驱邪避煞、守城祝胜,一路发展到管佳偶良缘、子嗣昌盛。 可无论哪一点,白望辰都不觉得明武天王真做到了。 雪席城征战频繁,因此人口生息艰苦,田耕商旅皆稀疏困难,偌大城池,百年来都是一片衰败萧条之景。 唯有明武天王塔在滚滚烟尘中高耸如山,永远气魄巍然。 白望辰出生的这段时日,战乱尤甚,北边齐国秣兵历马,虎视眈眈,中原国土潘镇割据,内乱不断,延续将近四百年的大虞朝似乎一脉日薄西山、气数将尽之象。 可白家仍在坚守三百年前发下的宏愿——誓死镇守屹州雪席城。 白望辰父亲战死的那一夜,白望辰和白老夫人在天王塔中跪了一整个昼夜,却只等回兄长白望南和一具身首分离的冰冷尸体。 没有了父亲,白望辰从此再也不向这尊冰冷空洞的金像屈膝下跪。 兄长在父亲死后挑起了整个家族的担子,却拿弟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的父亲用命逼退北齐敌兵,为雪席城争来三五年平静日子。 白望南升了忠勇伯,守孝结束后又结了亲,迎娶的是另一位大将军的遗腹女、兄弟俩的青梅竹马,宁如英。 天子题名,红烛烧天,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 白望辰看着宁如英望向白望南的爱意目光,心中升起几分嫉妒。 他也喜欢宁如英。 谁不喜欢这个英姿勃发的明朗女孩? 可当这对璧人进入明武天王塔,跪拜天王,祈求琴瑟和鸣、夫妻和美时,他又不可抑制地开始忧虑。 明武天王不会保佑任何人。 在不久后的一个初冬,宁如英身怀六甲,却迎来了夫君白望南战死沙场的消息,大雪盖满白望南的棺椁,宁如英气血攻心,昏倒在下葬的路上。 白望辰在这时不得不在兵荒马乱中接过将令,顶上白望南的位置踏上战场,与北齐强敌厮杀。 等战争暂时结束,他回到白府时,已经是又一个春日。 宁如英生下了她与白望南的长女,可或许是孕中伤悲过度,这个孩子过分体弱,两个月大时便早早夭折,连百日宴都没来得及办。 这一回,白氏子孙当真只剩下了白望辰一人。 他照看着年老的母亲与悲伤的嫂嫂,支撑起偌大的家业和破败的雪席城,但依然对明武天王塔和传说中明武天王曾经下榻过的落梅雪院敬谢不敏。 待他在风刀霜剑中逐渐磋磨成长起来时,他终于有勇气向宁如英吐露少年时的情愫与愿望。 白望辰期期艾艾,宁如英朝他笑了笑,答应重新嫁给他。 如果忽略去午夜梦回时重新浮上心头的追思与悲哀,这或许算得上是白望辰短短一生中最欢喜的一段时光。 然而美梦难留,琉璃易碎,大虞朝堂勾心斗角,内外国土风雨飘摇,雪席城处南北咽喉之地,首当其冲。 虞灵帝十七年,边关幽王作乱,与北齐敌军内外勾结,两面夹击雪席城,孤城危在旦夕。 虞灵帝紧急晋白望辰为忠勇侯,令其掌兵退敌,然而小小雪席城那里斗得过南北两方十万大军压境。 白望辰一面坚守城池,一面向朝廷发信求援,可虞灵帝昏聩,国库空虚,根本没有多余的银钱兵马分给雪席城。 看在面子上给的那点援军,还未到雪席城百里内,便被幽王歼灭。 虞灵帝在信中安慰说,他已经为雪席城求了神,拜了佛,祭了天地,相信白望辰将军勇武过人,定能转危为安。 雪席城守将们看完皇帝的信,愤慨万分,直接张口大骂,要白望辰跟着幽王造反算了。 白望辰却苍白着脸,闭目摇了摇头。 虞灵帝这般昏聩无度的君主,不忠也罢,但是北齐与幽王麾下绝不是好去处。 齐国北接魔域,沾染魔族纵欲滥杀风俗,向来有得胜屠城的习惯,更何况是雪席城这一数百年未攻下的宿敌。 一旦降敌,北齐屠刀不会放过雪席城中任何一个人。 白望辰想要死守雪席城,然而城中粮草逐渐耗空,在这样下去,怕是就要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 他到底该怎么办? 守城等死?还是开城遭屠? 明武天王当年不也面临着相似的情况吗? 这久久不曾相见的名字浮现在白望辰脑海中。 可是他下一刻便意识到,明武天王驰骋沙场数载未尝败绩,勇冠三军,才死战换得雪席城安宁,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将,如何能与他相比。 这是一出死局。 唯有以死才可破局。 时隔二十载春秋,白望辰最终还是回到明武天王像前,向静穆伟岸的金身神像屈膝俯首。 当他被逼上绝路时,才终于明白,跪拜明武天王的人们从来不是真要明武天王保佑些什么。 毕竟明武天王塔,向来是不灵验的。 他们只是需要一座坚固的高塔,支撑起胸中风雨如晦的哀苦天地。 这样才能于人生苦海长河中继续行舟。 这天晚上有中秋赛诗会,然而雪席城中愁云惨淡,参会宾客寥寥无几。 白望辰比兄长善为文,兄长死后,却很多年不曾作诗,但在这场冷清压抑的赛诗会上,他留下了此生最后一首诗文。 ……但望霭霭佳人面,应怜匣中碧血刀。 大虞三百二十八年,白望辰书。 宁如英握住他执笔颤抖的手,坚定地向他点了点头。 第二日,他大开雪席城南北城门,迎幽、齐二军入城,献降书。 当夜,宴饮之后,他邀请幽王与北齐主将共同前去明武天王塔祭拜。 北齐主将面色不善,白望辰劝解道,若无明武天王当年诛灭北境九狄,齐国如何能够崛起,明武天王与你我三人,都不是敌人。 身形魁梧的北齐主将这才松了口,与幽王和白望辰一道入塔。 夜色幽微,烛火煌煌。 两位胜者不愿跪拜,只是上了香。 白望辰跪地叩首时,倒斜的余光看见塔外高墙上立起了一道意料之中的人影。 他唇边含笑,眼眶瞬间蓄满无法控制的泪水,顿首,再顿首,声音响得像是要把地砖敲碎。 北齐主将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白望辰起身时仰望明武天王千年不易的面容发愿:“愿天王佑我永守雪席,扣城者尽灭于刀下!” 北齐主将被白望辰的话一惊,瞥见白望辰腰侧佩刀佩剑,立刻握上了自己的宝石弯刀。 然而不等他将刀拔出,一只穿云利箭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北齐主将瞪视着白望辰倒地,一旁的幽王在惊恐中迅速反应过来,拔剑架在白望辰脖子上,寻找利箭飞来的方向,将人按在身前让做肉盾。 “你!让你的人收手,否则我就杀了你!” “她现在听不见我说话。”白望辰笑了笑。 下一刻,倏然破空之声穿透寒夜,羽箭没有半分犹豫,如电光飞射而来,刺穿白望辰的胸膛后,狠狠插进了幽王的心脏。 幽王当场毙命,白望辰倒下时,还没完全断气的北齐主将在一旁从血中发出声音:“……你杀……了我,又能如何……北齐精兵……数万……” 白望辰胸口淌出鲜血,嘴角抽动:“数万……又能,如何?” 三人倒下,攻击却还未停止,下一支箭带火而来,刺入地面石板之间,火焰顺着缝隙落入,古怪的爆响贴地而来,这一刻巨大的火焰从地面炸开,焦气瞬间与火焰一同四散,顷刻间点燃塔中帷幔灯烛。 地砖下用来供热的地龙管道被填满石胆油,一旦碰上明火,便迅速燃烧爆炸,掀翻地面,熊熊火光映在北齐主将眼中,照出无限惊恐。 大火顺着木柱攀援而上,将整座天王塔烧成火炬。 宁如英站在塔外高墙上,火光映亮她的衣衫与手中长弓,遥遥注视塔中人淹没在熊熊火海之中。 天王塔的光亮仿佛是一个信号,转瞬之间,无数带火的羽箭在城池内外飞射,点燃泼洒的石胆油,将雪席城内外燃作滔天火海。 城中仅剩活口、城外枕戈待日出屠城的敌军,皆被提前布置好的石胆油陷阱包围,火焰转瞬燃起焚身烧骨,无人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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