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过去,却只看到窗前被光芒笼罩着的、模糊不清的人影,像是一尊静立的玉像。 孟沉霜,孟沉霜做了什么呢? 忽然间,一道惊雷炸裂,白光贯彻天地,映白所有人的面目。 “说!是谁!他做了什么!” 温暖芬芳的日光一瞬散去,心魔景象一刹变幻。 顾元鹤依然大脑又热又晕,可身上却冷得发抖。 明明同样是春天,天瑜宗楚台山却陷入了绵长的阴雨之中。 顾元鹤跪在檐下,青瓦屋檐挡不住风雨,瓢泼冷雨被山风刮到他背上。 眼前执法长老怒气冲冲,手上提着门规棍棒,似乎随时想要冲上来给他一棒。 身后白幡灵花在雨中飘摇,披麻戴孝的天瑜宗弟子来去匆匆,不敢抬头看堂上闹剧。 倚泉宗僧人念诵往生经的声音从渺远的地方传来。 “你说啊,”另一位长老苦口婆心地劝他,“小鹤,只有你看见是谁杀了宗主和少主,只有你说出口,才能为他们伸冤啊。” 顾元鹤双眼迷蒙,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咬紧了牙关,抗拒一切问题,鲜血从他唇上涌出,流进雨水里。 “顾英!”执法长老一砸门规棒,怒声呵斥,“难道你还要包庇杀死你父亲和兄长的凶手吗?顾元鹤,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 他没有动手,可是带着威压的吼声却震得顾元鹤神魂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血腥。 “好了好了。”一旁的裴汶见状,伸手拦住了几位长老,“我们辑案台也不兴屈打成招那一套,您今天就算把那个名字和顾小友的牙齿一起打出来,辑案台也未必敢录用这样的证词。 “更何况,顾小友又不是犯人,他是逝者最后的血脉,父兄之死对他冲击太大,说不出话来也正常。不过,只有顾小友见到了凶手吗?天瑜东南大宗,难道没人发现有人闯入?” 几位长老忽然收了声,沉着脸看裴汶的笑,个个讳莫如深。 顾元鹤看着辑案台掌事裴汶绣着银线的衣袖在眼前飘动,双眼模糊,猛地吐出一口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可是旋转之间,骚动逐渐远离,当他滚下台阶落入堂下雨水中,耳边只剩下阴冷天空大雨倾盆。 再无人逼他说出孟沉霜的名字。 时光像是色彩黯淡地碎片般飞逝而过。 天瑜宗长老们相互争辩着,却无人敢指认浮萍剑主就是杀人凶手,他们害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无人指证,辑案台便一直未能够对浮萍剑主孟沉霜定罪捉拿。 顾笙白与顾元松既死,天瑜宗宗主之位,便归于顾元鹤。 凭借顾元鹤自己,断然走不到这一步,他资质平平、修为低微,更没有被当做接班人培养志趣胆识。 但天瑜宗人对孟沉霜这个杀人凶手又恨又畏,怀疑顾元鹤死都不肯说出浮萍剑主的名字,是因为得到了对方的庇护。 小人只能伏首,畏畏缩缩藏于黑暗,直到浮萍剑主击杀六尊后,坠落诛仙台,身死道消,新任天上都首尊力排众议将顾笙白当年的天尊之位交给顾元鹤,他的衣角从此也绣上了金线。 天尊之位本没有世袭的道理,这位子可以属于天瑜宗中的任何一人。 于是,居心叵测、争权谋利之人向年轻懦弱的宗主伸出爪牙。 顾元鹤被人追杀至大漠边山,丹田心脉中剑,血流满地,昏死过去,可他对这场追杀与屠戮的记忆模糊成一片金黄的色彩,连疼痛都记不清了。 但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死死烙印在记忆中,至黄泉地府也不能忘怀。 痛苦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攀爬蔓延,有人一刀一刀缓慢而精准地剖开他的血肉,又挖开丹田,伸手进去搅动。 “啊!!!” 顾元鹤猛得睁开眼,却只看见阴冷潮湿的阁楼中,一群面目苍白的人围住他,手上沾满鲜血,他们把他绑在床上,破开他的身体,拔出他的灵根和金丹。 一阵阵的剧痛之中,为首之人对顾元鹤笑了笑:“顾宗主好,这里是雾失楼,我是雾失楼主失山。” “为什么……” “哦,顾宗主想问我们在干什么?是这样的,浮萍剑主几年前在我们这里下了一单,开了极高的价码,说如果哪天你快死了,就请我们一定把你救回来,再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失山微笑,“他对你真不错。” 失山指了指身边两个托盘中的物件,神冰玉盒中,分别盛放着一截灵根与一颗金丹,上面的血迹被神冰玉保持得还是鲜红,灵力氤氲,强悍的力量不断逸散出来,带着顾元鹤最为熟悉的气息。 这是顾元松的灵根和金丹! 孟!浮!萍! 你都做了些什么! 亲手杀死友人后,又拔出他的灵根金丹,送到他濒死的兄弟眼前,让人依靠亲人的血肉活下去,其间的恶意与嘲弄简直荒谬到不可理喻。 顾元鹤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勇气走出雾失楼,还没有抬剑自刎的。 获得兄长天赋异禀的灵根与金丹以后,他的修为越境直上,当即提起不问剑返回天瑜宗,斩尽小人,从此站稳脚跟。 可这一路越是顺遂,他对雾失楼之夜的记忆就越清晰、越痛苦,每每午夜梦回惊醒之时,胸中强烈的悲苦愧恨都逼迫着他想要一刀挑出身体中本应属于顾元松的东西。 孟沉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他们顾家到底欠他什么,才引来这一切祸事? 他又到底该怎样做? 春夜潮湿的水汽又将顾元鹤的意识拉回到揽山堂暴雨如注的那一天。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心魔。 他隐约觉得有哪不对劲,可炸响的惊雷与堂中带着血的祈求声没留给他半分思考的时间。 “救救……救我,沉霜……求你……”兄长顾元松的声音模糊地传来。 顾元松胸腹四肢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淌下台阶,融进雨泊,不断被新的雨滴砸起水花,像是一朵朵绽开的红莲。 紧跟着便是浮萍清鸣,将顾元松一剑穿心。 顾元鹤藏在数十步外的一块门板后,他到达时,只看见已经中剑倒下的父亲,听清兄长最后模糊的恳求与浮萍剑刺耳的剑鸣。 孟沉霜从地面血泊之中,捡起的一团模糊的血红色东西。 那是顾元松的灵根和金丹! 顾元松被硬生生从体内扯出了灵根和金丹。 曾经的天之骄子四肢软趴趴地垂在地上,面朝下趴着,已被浮萍一剑断了气,身下的血液浓稠地如同泥浆。 浮萍剑冷如寒星,鲜血滴滴答答流下,剑身上不留半分血痕。 再向上,便是孟沉霜那双冰冷无情的眼。 孟沉霜杀死了顾笙白与顾元松父子,却没有发现年轻的顾元鹤躲在门后,透过门板看着这一切。 少年人记忆里的惊惧变得遥远而含混,可强烈的怨憎愤恨却像一支利箭穿透七十五年的时间,汇聚在这一刻,在顾元鹤的意识中大肆叫嚣。 孟沉霜,你为什么要活过来? 冷雨拍打在顾元鹤的脸上,他的大脑被心魔搅得一片浑噩,完全失去了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判断,他现在只知道孟沉霜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杀父杀兄仇人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一切。 死生爱恨,一瞬而已。 顾元鹤冲了出去,捡起掉落在血泊中的不问剑,骤然横剑劈向孟沉霜,想要完成七十五年前他不敢做的事。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孟沉霜长眉一寒,反应速度比顾元鹤只快不慢,抬手挥袖,灵力肆虐而出,无需掐诀结阵便将顾元鹤轰了出去。 紧接而来的便是迅捷如电的浮萍剑锋。 银光刹那间照亮顾元鹤爬满血丝的双眼,孟沉霜面无表情,剑锋即将毫不留情地一齐斩断他的喉咙。 就在此刻, “铮——!” 忽然一剑横来,阻挡住浮萍剑落在顾元鹤的脑袋上,可什么剑能敌过神兵浮萍锋锐,只听清脆一响,浮萍剑直接将长剑从中斩断。 浩然剑意把来人和顾元鹤一起击飞出去。 孟沉霜裹着浑身魔气摔进雨幕里,猛地又喷出一口血,迅速染红了雨泊,手里的太茫山宝剑在一击之后只剩下了半截,他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把它脱手扔了。 密集的雨线织成暗灰色的帷幕,将整个天地包裹起来,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幻影,孤身独立堂上,分辨不清神情。 孟沉霜刚一跌进顾元鹤的心魔幻境,看见的便是顾元鹤的这一幕成了心魔的记忆。 整个揽山堂中只有四个人,两个活人,两个死人。 顾笙白与顾元松横尸堂上,血流遍地,凶手只可能是活人中的某一个,顾元鹤没有杀死父兄的动机和实力,于是只剩下了孟沉霜。 但孟沉霜对这件事毫无印象,他真的忘掉了什么吗? 他没有细想的机会,顾元鹤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提剑准备要冲上去和“孟沉霜”决一死战。 吓得孟沉霜立刻拦腰抱住他,把人拖倒在地:“别冲动!你根本打不过他!” 即使对面的“孟沉霜”只是心魔境中的一个幻影,但雪席城幻境的巨大力量足以使幻影演化得极度逼真,包括“孟沉霜”应有的渡劫期修为。 但心魔境无法得知当年的孟沉霜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复刻顾元鹤的心魔记忆。 非常明显,在顾元鹤的记忆中,“孟沉霜”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绝对干得出拿浮萍剑把他俩大卸八块的举动。 跌进雪席城幻境的人都是肉丨身,在这里,死亡就是死亡,绝不是梦醒。 顾元鹤崩溃地挣扎哭吼着:“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没有人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哪一个孟沉霜的。 但堂上那位“孟沉霜”显然不打算放过袭击者,正拖着剑,缓步走下台阶。 孟沉霜在顾元鹤耳边吼:“你清醒点!” 顾元鹤在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孟沉霜身上汹涌的魔气使他瞬间怔住,脸上表情一空,整个人都被从心魔幻境中惊醒过来,怒喝道:“魔!燃!犀!” 糟糕,孟沉霜忘了心魔幻境里,必然会显露出真身。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孟沉霜”正提起浮萍剑朝他们一剑劈下,顾元鹤还欲持剑还击,孟沉霜当机立断一掌打在他后颈上,把人敲晕过去,以免他继续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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