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吓了一跳,还以为在天王塔里碰上了神仙显灵,差点打倒手边的朱漆。 对方转过身,深青色长袍广袖曳地,缓步走向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逐渐在光下显现,面似冷山,不像凡间人。 木匠愣愣地看着他,心头直乱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躬下腰,小心而恭敬地问:“是谢仙长吗?” “嗯。”谢邙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明武天王神像金身脚下莲花台十六面青石上的刻字,因为年代久远,其中一些阴刻字已经模糊不清。 上边有雪席城建造明武天王塔的记录,也有纪有明武天王旧事。 【明武天王,世有安天下者之大名……】 【……昭宗特置昱明上将军以合天王厥功至伟。】 【……七年,困守雪席城……死斗,活人千万……】 【……沙场兵解,立地飞升……世称明帝……】 明帝? 谢邙的眼皮跳了一下,翻涌如漩涡的记忆将他瞬间拉回归柳镇的神像前。 接下来的青石板上还有几段残缺的《古虞书·萧绯列传》,看来是这位明武天王的姓名,并且也可能是“虞将军明帝”的真名。 【……绯为昭宗征战天下南北,皆大捷,绯鸷勇绝人,累年俘斩数万,勒功八百里寒山……】 【……困守雪席城内,粮将近,兵将竭,绯毅然开城应敌……将士敢死者殊死斗,以少胜多,活城中生民千万……被数十创,力竭坠马亡。】 【军民巷哭,群臣同悲……帝辍朝三月,亲营葬仪,为悼文致祭,绯归葬京师,谥忠烈,配享太庙……】 字迹与往昔被时间磨损腐蚀到面目模糊,只从史书与传说的缝隙中泄露出些许旧日呼啸嘶吼的沙场血雨腥风。 眼前这座五丈金身巨像,又与六百年前萧将军有几分相似? 谢邙抬头仰望巨像,被赤金覆盖的面容受高窗间洒落的阳光一照,炫目如神,令人难以直视。 木匠则呆呆地看着谢邙,虽然没见到明武天王,但他真的见到了仙人。 谢仙人看完天王像,转头打量了一眼他手里的木板,又环顾塔中三十六根立柱上填漆描金的木板,上面各自刻着不同内容与笔记的诗文。 木匠听到他问:“常有人为明武天王题诗?” “是常有。”木匠回答道,“不过悬挂在塔中的只有每年中秋赛诗会上夺魁的诗,这是今年的诗,由白将军所作。” “白望南公子?” “是辰公子。”木匠拱手。 谢邙的目光逐一扫过木板上完成或未完成的刻字,眼底缓缓浮上几分难以分辨的疑惑与谨慎。 ……但望霭霭佳人面,应怜匣中碧血刀。 大虞三百二十八年,白望辰书。 白望辰所题诗文笔郁锋长,字字句句间皆是泣血不平之语,怨憎天边不可得之志,悲愤手中多浴血之刀。 这样的句子既与供奉之礼不相合,也与白府中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气质截然不同。 而且……按青石板各志所记,明武天王死于大虞五十七年雪席城之战,此战后二百余年,白望辰为他写下此诗。 但若依凡间历法,而今已是大虞六百八十五年。 即使白望辰满打满算活够一百岁,也该在三百年前便魂归幽冥。 他们所见到的辰公子,当真是白望辰吗?
第28章 逃离谢邙 无论眼前状况多么怪异, 孟沉霜压下胸中纷乱猜测,没有惊动任何人,把空间留给一瞬悲喜皆至的白家人, 带着莫惊春离开了。 莫惊春拉着孟沉霜的袖子, 被小柴胡扶着, 上下眼皮不停打架, 困倦得想要原地睡过去。 孟沉霜把他送回落梅雪,莫惊春脑袋一沾床就睡了过去,头上玉簪都没拆,簪尖差点戳进枕絮中。 孟沉霜给他解了发髻和簪子, 又拉过被子把人盖好, 随后对步步紧跟的小柴胡说:“看好他。” 小柴胡点了点单薄的纸脑袋, 在孟沉霜准备离开时突然伸手把他拦住。 孟沉霜抬头看向两米高的豆豆眼纸人:? 小柴胡抬起手,指了指孟沉霜的嘴巴, 又指了指自己空白的脸, 最后抬手指向放在一旁桌上还未收拾的墨水和毛笔。 孟沉霜望着黑乎乎一团的豆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理解了小柴胡的意思。 “你想要我给你继续画五官?” 小柴胡收回手,交叠地摆在身前,十分扭捏地点了点头。 孟沉霜挑眉,他着实没想到孟朝莱捏的灵力纸人发展到了这般拟人的水平。 “好吧。”孟沉霜应下来, 转身取笔时,发现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凝成了冰,他指挥小柴胡用灵力把墨化开, 一边沾墨给小柴胡画脸, 一边道,“先给你画一张嘴, 等事情结束,你表现的好,我再给你画鼻子。” 小柴胡兴高采烈地点头,动作间孟沉霜一个没注意到,笔一歪,拉出一个超出预料的弧度,他连一僵,沉默片刻。 小柴胡歪头疑惑地看他,孟沉霜只好默默又给它补上一笔,让小柴胡的表情从:]变成了:D。 “你是哪年出生的?”孟沉霜不忍直视小柴胡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傻笑,转移话题问。 [乙珩三十五年。]小柴胡在神识中回答道。 刚把莫惊春请上长昆山给孟朝莱看病时,为了方便他在山中行走,孟沉霜就给他做过几个纸人。 一开始技术不好,纸人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坏掉,后来积累起经验,每个纸人能撑的时间越来越长。 孟沉霜死后,大约是孟朝莱又给莫惊春做了新的纸人小柴胡。 小柴胡运转了七十余年,竟渐渐生出自己的性格了。 孟沉霜沉吟片刻,提起另一件疑问:“你……了解长陵霍家与渭城辜家吗?” 小柴胡:[长陵霍家,乙珩九十三年覆灭于内斗,举族皆亡,渭城辜家,乙珩九十七年因老祖走火入魔,以天火大阵焚尽渭城,族人大半死于火中,据说有旁支逃入山林隐居,不再出世。] “……知道了。” 各种时间线似乎在雪席城中被拉扯到一起,过往种种,生死悲欢,同时显现。 但玩弄时间不是人力所能及,孟沉霜担心眼下的一切只是幻象,真实的雪席城还藏在这面纱之下。 小柴胡歪了歪脑袋,它常有这个动作,原来看着还好,如今带着:D的表情,反倒看起来有几分诡异,孟沉霜抿了抿唇,把它的脑袋掰正。 它只是有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和个性,离生出灵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看不懂此刻孟沉霜眉目间的千思万绪。 一人一纸交流时,孟沉霜余光穿过半敞着的房门,看见谢邙深青色的身影自雪空返回,降临在落梅雪院中,还没走几步,就被坐在白梅树下的顾元鹤叫住。 顾元鹤身边凌乱地堆着五六个酒坛,他靠着白梅树郁郁喝酒,几乎被落下的花瓣和白雪掩盖了褐色衣衫。 在孟沉霜的印象中,顾元鹤本是个跟在兄长身后,借兄长的袖子遮住自己半边身子,只敢拿一只眼睛来看人的少年人,怯生生像只怕人的小狗。 后来年纪渐长,算然身量仍不及兄长健壮,话也不及顾元松那么多,但至少没那么拘束,孟沉霜偶尔唤他的名字,向他招手,他就会小跑过来,用清澈的眼睛小心瞅着孟沉霜。 说小狗、小鹿、小白兔都行,但总之不是现在这幅醉倒雪中、不修边幅的混沌模样。 若早知自己死后,顾元松与顾笙白亦身死,该嘱咐谢邙看着点顾元鹤才是……不,若是按原定计划,谢邙也活不过乙珩三十三年,更不必提帮忙管教顾元鹤。 还剩下别南枝这个人选,但这只小狐狸自己都还是调皮捣蛋小孩子心性,要是让他看管顾元鹤,情况怕是要变成别南枝左手一个天尊贤弟,右手一个天尊亲哥,肆意妄为把天上都翻个底朝天。 实在指望不上。 孟沉霜本是要找顾元鹤和谢邙两人商量雪席城诸多异常幻象,一路上却因为顾元鹤的颓废状态思绪乱飞到天边。 顾元鹤现在这幅模样,是要对谢邙说什么? 隔着一个转角,孟沉霜看见顾元鹤仰望着谢邙逆光的身影,表情颓丧,话语却是另一番意味。 “谢督领,”他沙哑着声音,冷冷道,“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抓到魔燃犀,距离天上都与天魔王阿耶山会面,只剩下三天时间,三日后,你必须把魔燃犀送上铡暗斧斩首。” 孟沉霜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切琐碎的回忆与烦扰在一字一顿的瞬间僵硬破碎,如冰屑般爆炸飞落,在危险烈火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躲回廊下柱后,背靠着柱子,藏住自己的身形,屏息侧耳探听两人白梅花下二人的对话。 “我知道。” “谢督领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知道。”顾元鹤的用词听上去几乎像是质问了,“此事关系修仙界与魔域安定大计,不容有失。” “铡暗斧已经送去寒山之北。”谢邙回答,“魔燃犀……他中了啼喑,就在这里,跑不远。” 孟沉霜喉间一滞,后脑忽然漫上麻木和冰冷。 谢邙说的确实是实情,却给他隐隐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 在他所知的范围内,还从没有过从谢邙手中逃脱的魔族。 即使是谢邙刚接管讯狱,修为只在化神,也能孤身一人一剑,将多个穷凶极恶的在逃大乘期堕魔捉拿归案,乱剑斩首。 而之前他与谢邙的对话间,似乎已经泄露了什么,引起谢邙的注意。 孟沉霜没指望过自己能逃过谢邙一辈子,但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拖过一个月时间,等莫惊春为他解了毒,再来理清他和谢邙之间的关系。 但现在,只余下最后三天时间。 无论谢邙是将要认出、还是已经认出他是魔君燃犀,又或者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孟沉霜伪装得极好,彻底骗过了无涯仙尊。 他都不敢去赌。 孟沉霜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廊下,除了檐下风雪,从无人发觉他曾来过。 顾元鹤紧盯着谢邙:“谢督领过去从未有过玩忽职守的时候……若是栽在魔燃犀身上,恐伤督领清誉。” 谢邙的全部面孔都隐在阴影之中,只有满地白雪反射的天光从下至上,朦胧地映亮下颌,却更显轮廓锋利沉寂。 “敢问顾天尊,我还有什么清誉要维护?”他掀唇说话时,仿佛空气都凝成了冰。 “你……”顾元鹤满口酒气,舌头发麻说不清话,他弯着背使劲睁了睁眼,看着谢邙时满眼都是模糊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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