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一声温和回应:“好。” 孟沉霜转身拿起被用来烤鱼的剑,浮萍剑在他手中依偎颤动,他握了握剑柄安抚,用灵力将穿在剑上的烤鳜鱼取下来,抬手抛给躲在一边树后面的小红狐狸。 小狐狸蹦起来三米高,用嘴接住了烤鱼,眼巴巴地看着孟沉霜提剑往溪边开阔地带去了。 顾元松跟在他身后,看着浮萍剑上不断滴下油星。 顾元松:…… 他再次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待孟沉霜用冰凉的溪水洗了剑,又用香樟叶擦干净水渍,浮萍剑重回清亮。 带着凉意的月光浇透剑身,孟沉霜手腕一转,雪亮剑身上清晰地映出顾元松的身影。 孟沉霜站在溪水边,明月落入他身后粼粼水面,光辉铺展,就像是要将他也消融。 孟沉霜单手持剑,白衣在月里风中翻滚成雪浪,猎猎作响,眉目却仿佛隐藏在风吹不散的烟霞深处。 他淡淡一笑: “请。” 北地烈酒入喉,将往事回忆烧灼成破碎翩飞的蝴蝶,在顾元鹤眼前倏忽消散。 当年上留山之战时没有他人在场,顾元鹤也只是后来从兄长口中听说了他与孟沉霜、别南枝的初遇。 烟霞深处月色满,剑光惊鸿动紫川,顾元松不出意外地输了。 后来三人如何一处同行游历天下,顾元松自己都无法追溯到具体缘由,或许只是因缘际会。 又或许是世上只有别南枝这只狐妖因伤被孟沉霜救下后,敢蹬在浮萍剑主脸上抢烤鸡,也只有顾元松这一位比剑者上山入川寻找孟沉霜,见证了浮萍剑被用来当烤串的惨痛经历。 顾元鹤听兄长谈起这些事时,望见他眼里浮上某种极轻浅、极怀恋的笑意。 他揽着弟弟的肩膀,却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空气,目光仿佛正在观赏那些在月光中闪烁的片段回忆。 顾元鹤安静地缩在兄长怀里,听到他不断加速的响亮心跳。 那时候的顾元鹤还太小,对于兄长的神情只感到一片迷茫,但某种隐约的、他尚无法理解的预感已然浮上心头,使他略有几分孤寂的不安。 他第一次跟在顾元松身边见到孟沉霜时,也并没有长大几岁,还是个刚过完十四岁生辰,瘦小文弱的少年。 孟沉霜甚至需要弯下腰,才能把生辰贺礼递到顾元鹤手中。 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只是一个样式简单的白色香囊,里面装着松针柏枝,以及某种淡色花朵,所有原材料全部被撵得细碎,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清新凝神的芬芳。 顾元鹤日日佩戴,直到香囊中木屑花屑干枯,香气尽数消散。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能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花,甚至直到谢邙在玉台仙都一语将他惊醒,顾元鹤才得知,原来坐月峰上并非冰雪一片,原来那里也能开出花来。 陷入某种奇异状态的少年人不会知晓数百年后的恨意与悲哀,那时的他只会睁大双眼,以为自己见到了会发光的雪里桃花仙,心脏砰砰砰地跳动,和过去兄长胸膛中的心跳声合成了同一种的节拍。 少年还尚不认识爱意,只觉得强烈的欢喜与羞赧将他包裹,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知源自何处的强烈不安。 因此,他既想靠近雪里桃花仙,又畏惧于自己的心。 顾元鹤每一回见到孟沉霜,一定是被顾元松带在身边才得来机会,即使孟沉霜很少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毫无怨言。 兄长是天之骄子,可他又不是,所有人的目光和赞赏都汇聚在顾元松身上,就连父亲顾笙白也一样。 顾元鹤并不感到奇怪或愤懑,因为他自己也永远仰慕亲近着这个最为耀眼出众、还与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 可这不足以舒缓他心底的孤独与不安,压抑的情绪隐藏蔓延数十年,如同跗骨之蛆,在夜深人静之时钻咬灵魂,顾元鹤以为此生都要与之相伴,甚至在某一场天雷心劫之中,他会因之而死。 然而这种不安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骤然破碎,就此消散如烟。 癸璜二十五年,浮萍剑主孟沉霜与无涯仙尊谢邙于剑阁轩辕台合籍。 剑阁不办喜宴,不邀宾客,只很少地发出去几封喜帖。 大红烫金喜帖放在顾元松的书房案头,顾元鹤因为好奇,打开一看,方才认出喜帖中并列在一起的两个姓名。 字字句句,良辰美景,红烛照夜。 沾着剑阁风雪的彻骨寒凉与一口绽如红梅的鲜明热血。 “小鹤,放下。” 顾元松的声音将他惊醒。
第27章 友华喜贺 手中喜帖飘然坠落, 触及地面,顾元松的脚步越过书房门槛,朝他走来。 顾元鹤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是什么表情, 他只记得兄长眉目间仿佛压抑着归途海的风暴与暗色, 直生生地看着他。 “我……”有千言万语堵在顾元鹤肺腑喉头 ЙàΝf ,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元鹤只觉自己此生察言观色的能力都花费在这一刻, 瞬息间穿透顾元松显得暴戾压抑的表面,清清楚楚地抓住一切不甘、懊悔、痛苦和破碎。 然而顾元松没责备他什么,这位兄长从不会这么做。 他只是走到一旁榻边坐下,朝顾元鹤招了招手:“小鹤, 把……笔墨拿来, 再拿一张飞笺。” 顾元鹤在桌上取笔时意识恍惚地弄倒了笔架, 挂起的毛笔哗啦啦滚了一桌。 可顾元松还定定地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发觉。 等笔墨到了, 他接过笺纸, 脸上的怔愣仍没有得到缓解。 顾元松低头看着笺纸,手中握着笔, 却久久落不下一滴墨。 良久,久到顾元鹤觉得兄长就要将笔杆捏碎,硬弹的狼毫才终于触及纸面。 他看见顾元松咬着牙缓缓写下几行字: 好辰佳期,琴瑟在御。望君发连理, 良人共比翼。 来日大道日月明,向时红烛两不忘。 ——友天瑜顾华元松喜贺 字字力透纸背,至贺字末尾一点, 笔尖久久难离, 墨迹随之氤氲成花。 顾元松挥手发出飞笺,纸鹤消失在窗棂边的瞬间, 一切冷静自持都在这一刹那大厦崩塌。 不待顾元鹤看清那崩溃破碎的神情,顾元松已经伸手抱紧了身边的弟弟,将头埋至顾元鹤腹前。 顾元鹤这才发觉顾元松一身颓意酒气,远没有他想的那般清醒理智。 喜帖是昨日来的。 轩辕台合籍大典也在昨日。 顾元松宽厚有力的后背在此时猛然松垮下来,在顾元鹤的俯视中颤抖着,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手臂一点点收紧。 他在哭。 顾元鹤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哥哥……” “元鹤……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顾元松埋头用气声痛苦道。 就在这一刻,顾元鹤胸中一切惴惴不安都在顾元松泄出喉间的泣下中崩毁,原来所有痛苦都只是良心道德的掩盖。 他的兄长声音苦涩脆弱,却像是一记利刃,击碎顾元鹤心中所有压制的力量,一切一切求而不得的爱与妒,不甘与疯狂都在此刻如魔鬼般叫嚣着,在他心中蓬勃冲撞。 顾元鹤在失去的这一刻终于看清,自己对孟沉霜压抑隐幽的情绪实则名□□,在悲哀之中竟又浮现一丝困兽愚蠢的窃喜。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得不到,但他以为自己的兄长在孟沉霜这里,也可以一如过往般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可原来,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顾元鹤低眉,轻声道:“我明白,哥哥。” 顾元松的发髻一夜未解,凌乱潦倒,顾元鹤抱着兄长埋下的头,帮他理顺头发。 记忆里,他指尖的力道应该是很轻柔的,但在此刻的灯火笙箫中,顾元鹤手中白瓷酒杯应声碎裂,瓷片嵌进掌心,顷刻间鲜血便顺着掌纹流下。 雪席城白府宴会中宾客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掌中瓷片刺破往日的纱幕,随手一扯就变成碎片成灰。 顾元鹤垂下眼帘,出神地看着桌面上浓稠的血滴。 血红的颜色忽然变作大火,将记忆的尘灰燃成熊熊烈焰,盘旋着不断上升,唤回七十五年前天瑜宗的那场倾盆大雨。 惊雷撕裂,天瑜宗揽山堂内伫立这一道冷寂压抑的身影,鲜血顺着门槛缝隙流出,融进堂下雨水中。 浓烈潮湿的雨水气味与血腥将顾元鹤全身包裹,他不愿呼吸,这气味却止不住地往他的记忆中涌。 他也不愿意听见,然而揽山堂中兄长痛苦的声音清晰犹在耳畔。 “救救……救我,沉霜……求你……” 刺目的闪电撕裂雨幕,照亮顾元鹤恐惧睁圆的双眼。 熟悉的白衣长剑就倒映其中。 “顾天尊。” 一道声音骤然而来。 顾元鹤一下子被唤醒,如影随形的噩梦和自我罪恶冷不丁地在惊吓中猛然消散,只留下隆隆作响的心跳。 他僵硬地看向声音的主人,见莫惊春覆着白纱的面孔转向他。 “你受伤了吗?”莫惊春关切地问。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顾元鹤垂下眼帘,用清洁术扫去手中血迹,再抬眼时,总觉得莫惊春身边少了点什么,他盯着莫惊春身后的空气看了片刻,才发觉是纸人不见了,[小柴胡呢?] 莫惊春:[在和白家两位少爷沟通。] 顾元鹤看向堂上首座,白府兄弟和宁夫人都站了起来,两人扶着她,一起向豆豆眼纸人询问事情。 顾元鹤看不懂白府兄弟和宁夫人的关系。 初入白府探查时,天刚拂晓,顾元鹤看见宁夫人从白望南屋中走出,随后去了白望辰屋中,二人同样谈笑亲密,如同眷侣夫妻。 可宁如英与白望南也是夫妻,她到底是谁的妻子? 背伦丧德却家族和睦、夫妻恩爱,巨大的荒谬感和某种隐约的罪恶幻想击中顾元鹤的脑海,让他一着不慎坠下屋檐,这才被白望南当做仙人看见。 现在酒席上再看,白家夫妻毫无遮掩的意思,雪席城中人也都习以为常,顾元鹤无法理解,却被勾起了欢愉与血腥交织的记忆,以及某些不切实际的虚妄念想。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世事没有如果。 [他们找小柴胡聊什么?]顾元鹤又给自己倒酒。 [哦,他们想请我给他们母亲看病 ,说,她快死了。] - 孟沉霜的脚步忽然在一团乱草边停下。 “前辈,怎么了?”辜时茂抓着他的衣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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